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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誰是我 誰是你：伽達默爾談策蘭《呼吸結晶》》-2
2025/02/16 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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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誰是我 誰是你：伽達默爾談策蘭《呼吸結晶》》-2
書名：誰是我 誰是你：伽達默爾談策蘭《呼吸結晶》
作者：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
譯者：陳早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11/01
【Excerpt】
4
在未來以北的河流中
我撒下網，你
遲疑著壓上
以石書寫的
影子。
詩行斷處，不僅要細讀，更要細聽。策蘭這種大多簡短的詩尤其如此。《杜伊諾哀歌》那樣的洶湧長句本就難免技術性的斷行，初版之後的版本則更是隨意，而策蘭的詩末，只有封印般悍然有力的明確休止。在我們的例子裡，末行僅有一詞：“影子”——詞如其意，沈甸甸地降下去。它同時收尾，如每一次收尾，壓實了整首詩。所喚之意亦然：“影子落下”總也意味著，影子被投下。落影轉暗處，必有光與亮同在。的確，這首詩是亮的。近冰之水的清澈與冷冽呼之欲出。太陽直照水底。投下影子的，是壓網的石頭。一切都極為直觀、具體：漁夫撒網，另一個人幫助他壓網。誰是我？誰是你？
……
這個在感觀上具象的過程，被巧妙地提升入想象與精神之域。首行那個感觀無法兌現的搭配“未來以北”，就迫使我們把詩理解為普遍的言說。第二部分的用影子壓網，是個同樣無法兌現的搭配，也行使著同樣的功能，更別說是以石書寫的影子。感觀上，漁夫的姿態讓我們看到，人是期待的生物，此處則進一步明確了什麼是期待、什麼使之可能。因為此處明示出兩個動作——撒網和壓網——的配合。二者之間有種隱秘的張力，但它們卻是一體的行為，唯其如此，才能預期捕獲。拋擲與重壓之間的隱秘對立，正是關鍵所在。若把重壓理解為純然向未來拋擲的阻礙，若把向下拖拽的沈重洞見視作純粹希望的黯淡，就錯了。張力的含義其實是，唯其如此，期待的空無和希望的虛浮才能贏得未來的確定性。“被書寫的影子”這個大膽的隱喻，不僅突顯出整套動作的想象與精神性，也證明著所謂的含義。被書寫的，需要破譯。它有所意味，而不單是重量的沈悶抵抗。可譯成：只有拋和壓的配合才能讓漁夫的行為充滿希望，同樣，人類生活將活入的一切未來，也不僅是對將來之事不確定的敞開，而是因曾在，以及如何保存曾在而確定——就像一部用經驗與失望寫就的書。
……
佩格勒（0. Piggeler）建議，把“未來以北”理解為死地。因為，將降臨於我們的每一種未來都已被死亡“觸不可及的深淵”超過——這種對人類基本經驗的極端化，迫使我們把“你”理解為賦予所有此在重量的死之思（Todesgedanke）。的確，如此一來，“未來以北”會理解得更為精確：不再有未來的彼處——也意味著：不再有期待。然而：撒網捕魚。值得斟酌。難道是對死亡的默認，預言著新收穫？
17
車龍
駛經白柏樹，
穿過洪流
他們載著你。
而你之內，自
出生，
汩汩翻滾著另一個源頭，
攀著記憶的黑
水柱
你顯現。
詩分作兩句話，構成兩節。又是短詩中常見的幾近箴言的反題，從“而”開始，把兩節詩連為一體。
第一節描寫了生的迷醉。“車龍”在此喚出的是酒神狄奧尼索斯。自從傾心投入呈現意義的一切，生命之旅就開始了。但無論如何，白柏樹——由於斷行——兀自獨立。生命之旅——最初——駛經白柏樹，或許意味著，連死亡也被生之迷醉染了色。柏樹黑色的死亡象徵如同耀眼的白柱，被生命籠罩的人們無憂無慮地與之擦肩而過。旅程穿過洪流，那是感性經驗洶湧不息的奔騰。穿行洪流的引領者是誰，始終模糊不定。但複數的“他們”至少說明：導航人不是“我”。整首詩並未出現過代詞“我”——然而確定無疑的是，所言無他，只有我，每一個我。可最初，每個人都恰恰不是我，而是一個與世沈浮者，詩所寫的經驗，正是我如何成為“我”。因此，這首詩把重點放在僅有一個詞的詩行上，“出生”就是我之所成的最初起點。
隨轉折副詞“而”，開始了向內的轉變。所描述的是，被生命洪流裹挾而逝的感性生物如何脫胎為人性之我。這就像一場對抗泛濫感性的逆動，因此說到“另一個源頭”，它從出生起就“汩汩翻滾”。這是要說，在不為我們所知的某處，深不可測的水源浩浩湯湯，且永無止息。可不同於感性經驗粼粼閃爍的波濤，它不是裹挾著我們的炫目洪流，而是被真正地體驗為源處。這“另一個源頭”其實來自暗處。它叫“黑水柱”。令人驚異的是，這些詩行的感性力量竟能讓詩人引入“記憶”這種概念上如此負重的詞，卻不染絲毫說教的味道。記憶是上漲的黑水柱，而非精神財產積聚而成的大水。事實上，它不是積聚的知識，而是從無意識的黑暗中湧出、形成“我”的水柱。對自己說話的“我”，攀著記憶顯現，這是說，不同於從第一種生命之源洶湧瀉出的感性洪流，記憶，亦即內心的自我認知，並不容易高漲，而是要“我”艱難地、一步步向上攀入已自知之“我”的明亮中。最終它將成為你。這是自我意識的初始。記憶的黑水柱繼續汩汩翻滾，一如湍急的感性洪流持續奔湧，否則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們可能會注意到，第二行的白和倒數第三行的黑如何彼此應答。在記憶的黑水柱裡，柏樹重獲它天然的顏色、它真正的象徵意義。自知意味著：知道，何為死。
書名：誰是我 誰是你：伽達默爾談策蘭《呼吸結晶》
作者：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
譯者：陳早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11/01
【Excerpt】
4
在未來以北的河流中
我撒下網，你
遲疑著壓上
以石書寫的
影子。
詩行斷處，不僅要細讀，更要細聽。策蘭這種大多簡短的詩尤其如此。《杜伊諾哀歌》那樣的洶湧長句本就難免技術性的斷行，初版之後的版本則更是隨意，而策蘭的詩末，只有封印般悍然有力的明確休止。在我們的例子裡，末行僅有一詞：“影子”——詞如其意，沈甸甸地降下去。它同時收尾，如每一次收尾，壓實了整首詩。所喚之意亦然：“影子落下”總也意味著，影子被投下。落影轉暗處，必有光與亮同在。的確，這首詩是亮的。近冰之水的清澈與冷冽呼之欲出。太陽直照水底。投下影子的，是壓網的石頭。一切都極為直觀、具體：漁夫撒網，另一個人幫助他壓網。誰是我？誰是你？
……
這個在感觀上具象的過程，被巧妙地提升入想象與精神之域。首行那個感觀無法兌現的搭配“未來以北”，就迫使我們把詩理解為普遍的言說。第二部分的用影子壓網，是個同樣無法兌現的搭配，也行使著同樣的功能，更別說是以石書寫的影子。感觀上，漁夫的姿態讓我們看到，人是期待的生物，此處則進一步明確了什麼是期待、什麼使之可能。因為此處明示出兩個動作——撒網和壓網——的配合。二者之間有種隱秘的張力，但它們卻是一體的行為，唯其如此，才能預期捕獲。拋擲與重壓之間的隱秘對立，正是關鍵所在。若把重壓理解為純然向未來拋擲的阻礙，若把向下拖拽的沈重洞見視作純粹希望的黯淡，就錯了。張力的含義其實是，唯其如此，期待的空無和希望的虛浮才能贏得未來的確定性。“被書寫的影子”這個大膽的隱喻，不僅突顯出整套動作的想象與精神性，也證明著所謂的含義。被書寫的，需要破譯。它有所意味，而不單是重量的沈悶抵抗。可譯成：只有拋和壓的配合才能讓漁夫的行為充滿希望，同樣，人類生活將活入的一切未來，也不僅是對將來之事不確定的敞開，而是因曾在，以及如何保存曾在而確定——就像一部用經驗與失望寫就的書。
……
佩格勒（0. Piggeler）建議，把“未來以北”理解為死地。因為，將降臨於我們的每一種未來都已被死亡“觸不可及的深淵”超過——這種對人類基本經驗的極端化，迫使我們把“你”理解為賦予所有此在重量的死之思（Todesgedanke）。的確，如此一來，“未來以北”會理解得更為精確：不再有未來的彼處——也意味著：不再有期待。然而：撒網捕魚。值得斟酌。難道是對死亡的默認，預言著新收穫？
17
車龍
駛經白柏樹，
穿過洪流
他們載著你。
而你之內，自
出生，
汩汩翻滾著另一個源頭，
攀著記憶的黑
水柱
你顯現。
詩分作兩句話，構成兩節。又是短詩中常見的幾近箴言的反題，從“而”開始，把兩節詩連為一體。
第一節描寫了生的迷醉。“車龍”在此喚出的是酒神狄奧尼索斯。自從傾心投入呈現意義的一切，生命之旅就開始了。但無論如何，白柏樹——由於斷行——兀自獨立。生命之旅——最初——駛經白柏樹，或許意味著，連死亡也被生之迷醉染了色。柏樹黑色的死亡象徵如同耀眼的白柱，被生命籠罩的人們無憂無慮地與之擦肩而過。旅程穿過洪流，那是感性經驗洶湧不息的奔騰。穿行洪流的引領者是誰，始終模糊不定。但複數的“他們”至少說明：導航人不是“我”。整首詩並未出現過代詞“我”——然而確定無疑的是，所言無他，只有我，每一個我。可最初，每個人都恰恰不是我，而是一個與世沈浮者，詩所寫的經驗，正是我如何成為“我”。因此，這首詩把重點放在僅有一個詞的詩行上，“出生”就是我之所成的最初起點。
隨轉折副詞“而”，開始了向內的轉變。所描述的是，被生命洪流裹挾而逝的感性生物如何脫胎為人性之我。這就像一場對抗泛濫感性的逆動，因此說到“另一個源頭”，它從出生起就“汩汩翻滾”。這是要說，在不為我們所知的某處，深不可測的水源浩浩湯湯，且永無止息。可不同於感性經驗粼粼閃爍的波濤，它不是裹挾著我們的炫目洪流，而是被真正地體驗為源處。這“另一個源頭”其實來自暗處。它叫“黑水柱”。令人驚異的是，這些詩行的感性力量竟能讓詩人引入“記憶”這種概念上如此負重的詞，卻不染絲毫說教的味道。記憶是上漲的黑水柱，而非精神財產積聚而成的大水。事實上，它不是積聚的知識，而是從無意識的黑暗中湧出、形成“我”的水柱。對自己說話的“我”，攀著記憶顯現，這是說，不同於從第一種生命之源洶湧瀉出的感性洪流，記憶，亦即內心的自我認知，並不容易高漲，而是要“我”艱難地、一步步向上攀入已自知之“我”的明亮中。最終它將成為你。這是自我意識的初始。記憶的黑水柱繼續汩汩翻滾，一如湍急的感性洪流持續奔湧，否則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們可能會注意到，第二行的白和倒數第三行的黑如何彼此應答。在記憶的黑水柱裡，柏樹重獲它天然的顏色、它真正的象徵意義。自知意味著：知道，何為死。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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