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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何福仁的《上帝的角度》
2025/01/15 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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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何福仁的《上帝的角度》

書名:上帝的角度
作者:何福仁
出版社:三聯
出版日期:2009/04

Excerpt
〈肚痛的藝術〉
——
看草書的草稿


情景交融是文學藝術一大法則,中外如是,但論兩者結合得天衣無縫,當無過張旭的草書《肚痛帖》。


草書是一種速度的藝術,賦尺幅的空間以時間的因素。但草書之興,並非出於對速度的迷信,而是由於實際的需要。草書的出現,始自秦末,因秦法嚴苛,官書繁多,加上軍事頻密,軍書交馳,必須節省時間,加速書寫。小篆草寫為隸書,隸書再草寫,乃成「隸草」。梁武帝蕭衍稱之為「赴急之書」;我們從邊塞出土的漢簡,就看到大量這種草寫的軍吏簿記。隸草又叫「章草」。「章草」之得名,眾説紛紜,其一是來自史游編撰的蒙書《急就章》,不過説的是篇章名,可不是書體,但急就,即是速成。文明越進步,文書的需求越多,就需要簡省書寫的時間;漢字過去走的是一個由繁而簡的歷程。


中國的書法理論,很有趣,據説是從反草書開始的,那是東漢末趙壹的《非草書》。不過早趙壹之作四十年,崔璦已寫出《草書勢》 ,為草書作贊。趙壹的文章也引用他的贊語:「臨事從宜」。但崔作收於西晉衛恆《四體書勢》一文内,篇幅不多;而趙作質疑辯難,反映更多的社會內容。無論如何,或褒或貶,悉由草創。草書出現,明顯比隸書方便,宜乎成為潮流,那時前後出了幾個草書大家:崔璦、杜度、張芝,尤其是張芝,時稱「草聖」,大家都崇拜他,學習他。趙壹好針砭時弊,恐怕世人崇拜他甚於孔子顏回。於是執筆為文,一板一眼地數落草書。他的文章留下來,成為書論的濫觴,但草書從隸草演變到東漢當時流行的「今草」,不僅沒有偃旗息鼓,魏晉之後,更出了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成為行草的極則。魏晉人研究書法漸多,討論草書的有索靖《敍草書勢》、梁武帝《草書狀》、楊泉《草書賦》等等,可見草書不單流行,而且已正典化了;今存草書名帖也不少。所以,書論之始,固然來自草書的挑戰,其蓬勃發展,也是拜這種最富於藝術意味的書寫形式所賜。中國書法,演變至魏晉南北朝,篆隸真(楷)行草,可説眾體俱備了。不過,他們説的寫的是章草(古草)、今草(小草)。到了唐代,在最崇尚法度的時代,竟產生更自由奔放的書體:「狂草」 (大草)。狂草的始創人,就是張旭。

……


張旭什麼時候創作狂草?寫《肚痛帖》的張旭,是一個匆忙中用草書書寫的書法家,但寫《千字文》的張旭,則是一個刻意運用草書體書寫的書法家,因為他並無「迫遽」的內在需要,這時候他是在演練一己的喜好。一個是無意,看來不得不如此,另一個則是有意,也盡心如此。


我看到的《肚痛帖》今存西安碑林,只存六行,三十字,大概是向人解説自己出了狀況,可能因此不能踐約,也可能是告假不能上班。他書名滿天下,但仍然只是個七品小官,為太子東宮長史。總之,他「忽肚痛不可堪…… ,越寫越快,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如果這是演出,他真演得形神迫肖,你不能不相信他,甚至同情他;如果你是他的上司,你也不便留難他。換了歐陽詢、褚遂良之流,出之以四平八正的楷書,一筆一字,提按頓挫,經營停當,字當然會是好字,不過是書匠而已,真書不真,形式出賣了内容,這傢伙不是昨夜又喝醉了酒,今早要為開小差找藉口麼?


「忽肚痛」云云,起初三字最清楚,我們讀得出來,但越寫越快,越難釋讀:一、二行還是今草,大抵還是每字獨立。可是三、四行開始,連綿牽帶,轉折極緊湊,一筆一行,氣脈一貫,隔行也不斷,這是張懷瓘所謂「一筆書」;五、六行隨情緒的激變,越急,字形也越大,乃成「狂草」的極致,這麼一來,沒有專家的釋文,多少人能夠通讀?其中第三行第二字,我看過三種釋文,分別是「取」、「數」、「欲」。其實末行兩字也有不同的釋讀,因「臨」字頗像「冷」字,但釋為「冷」,則末字就叫人頭痛,難有著落了。我們看到這種書寫過程的變化,彷彿肚痛正在加劇,最後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少字寫得錯落欹側,從第二行開始,書行向右邊傾斜,字形時小時大,一反唐人書寫的法則: 「點劃調勻,上下均平」(歐陽詢《八訣》)。唐代之前,晉人王羲之已有「凝神靜思」、「意在筆先」之説;唐代,無論歐陽詢、虞世南,以至開創一個盛朝的太宗李世民更一再強調「沖和之氣」。那既是對晋人的繼承,另一面又結合了儒家中和之道的思維。世傳王羲之反對文字上下方正,前後均齊,像盤算子,他們卻摒棄了。

……

十九
酒,是另一種逗引藝術細胞,令創作力活潑起來的觸媒。張旭是杜甫的「飲中八仙」之一,他酒後寫字的神態,在唐代詩人筆下有許多傳神的描寫,如李頎、李白、高適、杜甫;書家可説深得詩家的鍾愛。老杜之作,最受傳誦,但他的輩份反而最小。張旭死後,杜甫在大歷年間還寫過首《殿中楊監見示張旭草書圖詩》。李頎的《贈張旭》也寫得很形象、具體。説張旭「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杜詩也有「脱帽露頂王公前」),因為不喜歡戴冠,於是傳説他醉後把頭髮當毛筆,蘸墨書寫。李詩説:「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高適也説他:「興來書自聖,醉後語尤顛。」倘早生數百年,合該是竹林第八賢。中國古典藝術家的形象,多少以張旭為原型?

二十
不喜歡張旭的詩人也有,那是後生三百多年的蘇東坡,他的《題王逸少帖》把張旭狠罵了一頓,簡直是人身攻擊,也不忘調笑一下匆匆草書:

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
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
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
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
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
為君草書續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

以東坡之才,竟會寫得這麼糟;他比較認真的話是這樣的:「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長史未妙,猶有醉醒之辨,若逸少何嘗寄於酒乎?僕亦未免此事。」羲之(逸少)何嘗寄於酒云云,也是東坡式天才的想當然耳,蘭亭之會,流觴曲水,一觴一詠,喝的難道是清水?這篇公認「天下行書第一」的傑作,乘酒興寫來,據説醒後數天一再重寫,總不稱意。而他寫的是行書,以至小草;大草,更大的草園,他父子都未及馳騁過。東坡自己呢,不能免此,他説:「吾醉後能作大草,醒後自以為不及。」只有在天真的酒神世界裡,他發覺和張旭原來是同類。

二十一
東坡的大草我們沒有見過,他不管世人譏評書寫時著腕臥筆,不肯懸手,速度一定比較緩慢,那會是另一面貌。但他的行書傑作《黃州寒食帖》,卻同樣是情景交融之作,筆勢隨詩情而變化,越寫越沉痛、悲涼。他也無需借助酒的力量。

二十二
張旭對自己的醒和醉其實也是分辨了然的。他和李白可説是另一對酒逢知己,兩個人曾同遊東越。李白大半生在為功名營役,從早年向權貴上書自薦,到晚年誤隨永王李璘,因而流放夜郎,這方面,他何曾分辨醒醉?真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張旭呢,「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 (李頎詩句) ,獨樂一味:書法。今存他的六首詩,都是遊山玩水之作,較出名如《桃花谿》 ,顯然志不在此。有論者認為他的好酒是仕途不得志所致,其時李林甫專政,靠山是得寵的武惠妃,排斥異己,跟東宮太子爭鬥。張旭乃東宮屬官,自不好過。公務不快,是可以想像的;哪有喜歡公務的藝術家?其志,又豈在彼?長史之職,他做得不久就不做了,從此喝酒寫字。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太難,最難在可以不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他都做到了。也許就是這種不羈、自適,善解敵意(disarming)的品性,專心書學,令相輕的同代文人覺得他不是競爭的潛對手。

……

二十七
張旭何以會肚痛至不可堪?醉酒後痛的應該是頭?王羲之的尺牘不少提及受疾病所苦,那顯然是晉人服食求仙的後遺症。張旭是否也有服食之習,我沒有讀到文獻,但記得李頎的句子:「左手執丹經」。他活了八十五歲(朱關田先生的考訂) ,以今人計算,已相當長壽。

二十八
《肚痛帖》的下文失掉了,但不一定要有,或者根本就沒有,它讓我們想像,寫到「如何為計」,筆鋒絞轉,「非臨床」乃成高潮,墨汁看已乾枯,真的如何為繼?俏皮的人會想,他再捱不住,停筆去了;他為了應急,自己撕掉。其實書寫至此,從佈局來看,已構成一個獨立的視覺空間。

……

三十一
張旭留存的真跡甚少,計有草書的《千字文》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古詩四帖》 ,前兩帖據説都可見於西安碑林,其實《心經》早已失落; 《千字文》則是斷石,共六塊,並不完整。至於《古詩四帖》則藏遼寧博物館,是墨跡本,本來最為珍貴,可是頗受質議。熊秉明從美學上指出此帖只是臨本,因為有許許多多的筆誤;啟功則從內容鑑定應為宋人的手筆,而董其昌有意偽判。此外還有楷書的《郞官石記序》 ,以及1992年出土的《嚴仁墓誌》。他的楷書表現森然的法度,唐楷高手林立,他穩佔一席,殆無異議。再退一步説,如果他根本不會寫字,他可是有過此行了不起的學生:十優的顏真卿、專精的懷素。今存顏真卿記他傳授筆意的文字,提出「如印印泥」、「如錐畫沙」、「如屋漏痕」等書學術語,但並不可信,不過真卿在《懷素上人草書歌序》美稱他「楷法精深,特為真正。」他的反面教材是吳道子:吳道子謙稱跟他學書不成,乃轉而學畫。他成為大畫家。另一位草書大師黃山谷固然推崇他的草書,可也認為唐代無人能勝《郎官石記序》 。這當然不無溢美。古人説:「能草不能真,無本之學」,一如畫抽象畫的名家,偶然露兩手具象之作,往往分外矚目,彷彿揭露他們的藝術之源。

三十二
此文最初幾節早幾年擬就,一直擱置,如今《字花》的編輯索稿,匆匆不暇,草書,只怕貽笑方家。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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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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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響(1) :
1樓. 刁卿蕙
2025/01/15 12:28

垂手恭謹復習了中國書法史。

蘇東皮,還真皮,張旭讀到那首打油詩,這才肚子痛的。

啾 le14nov2025/01/16 06:24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