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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西西的《石頭與桃花》
2025/01/14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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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西西的《石頭與桃花》

本書的第一篇小說〈文體練習〉,可以說是相對有趣的仿作,模仿的是法國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的《風格練習》 Exercices de style)。

以下摘要分享,另一併推薦《風格練習》 這本奇書。


書名:石頭與桃花
作者:西西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2023/04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54833
內容簡介
從石頭裡舒伸的桃花
西西 未結集小說十四篇。

「《石頭與桃花》分兩卷:
卷一是西西近年的作品,大抵是從2015年至2019年;
卷二是舊作,最早的一篇遠溯到1961年,是一則愛情小品。

書名的「石頭」應綴自其中的〈石頭述異〉,「桃花」則是〈桃花塢〉。不過,植物可以勇敢地從困難的石隙茁長,我們又何妨運用聯想,桃花從石頭裡舒伸。」── 何福仁

Excerpt
〈文體練習〉

《文體練習》(台譯 《風格練習》 Exercices de style)是法國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 1903-1976)寫的小說。從作品的名字看,可以知道,這個小說主要不是寫甚麼故事,雖然,情節仍是有的,人物也有,時間、地點都齊全,但那些都不重要。作者的目的是想展示「怎麼寫」,而不是「寫甚麼」。
格諾最廣爲人知的作品是一九五九年發表的小說《莎西在地下鐵》 Zazie dans le métro),因為新浪潮的名導路易·馬盧拍成電影。《文體練習》的內容很簡單,幾行就可以寫完。話說敘事者(「我」)乘搭公車,在車上見到一個男子和身旁的乘客爭吵,又火速搶佔座位。稍後,敘事者在另一車站又見到這男子,男子的同伴建議他在風衣上多加一顆鈕扣。
脾氣暴躁的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爭執、鈕扣,都是芝麻小事,甚至各不相干,總共兩小段、八行字,其實算不得情節,很難寫成小說。那麼,如何衍生、變化成二百多頁的一本書呢?那是作者從起首的八行字發展的結果,作者用不同的方式,延伸出九十九則故事,彷彿寫作的練習,不同文體的練習。這八行字,是限制,也是挑戰。這令人想起羅布.格利葉新小說的做法,每次重複又寫多一些。不過同中有異,格諾是同樣的材料,卻嘗試不同的烹調。
我覺得全書非常有趣,讀了也練習寫一篇,向這位前輩致敬。他寫了九十九則,我呢,會寫六則。六則,大概也夠了。事實上,不同的人對同樣的物事,即使芝麻小事,也會有不同的看法。這是個歧異、分裂的社會。這樣說,並沒有貶意,換一個說法是:多元。「怎麼寫」與「寫甚麼」,畢竟是一個大銀的兩面,只是遊戲的時候,有人選公仔,有人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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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的樓房,樓下都是商鋪,樓上全是住宅。住在這裏的居民大多都感到滿意,因爲樓下有兩間茶樓、兩家銀行、一間郵局、兩間超市。還有一間診所、一些其他的小店、辦館。可以自成一個自足的社區。而且街道相當寧靜,很清潔,行人道上隔十來步就有一棵樹,數數,一共十棵。
街頭還有一間涼茶鋪,養了一頭波斯貓,純白色,圓頭寬臉,喜歡坐在凳子上,性情待考,年齢?看牠大帥似的鬍子,應該也不少了。街尾有一間洗衣店,也養了一隻唐貓,啡黃色,虎斑紋,年輕得多,喜歡坐在門口,很乖。看了麻雀,只是興奮地、凝神地注視,並沒有走出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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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的樓房,樓下都是商鋪,樓上全是住宅。住在樓上的居民大多都不满意,因爲兩家銀行都不見了,一里外才有兩個自動櫃員機。樓下兩家茶樓,不再接待街坊,只服務一團一團的內地訪客。旅遊車一車一車駛來,堵塞了街道。診所關了門。街前街尾的小店變成五間巧克力店、三間藥妝店,專賣政府註冊免稅正藥云云。社會是應該進步、向前的,一個酒樓老闆說,你不能改變潮流,那就改變自己吧。
遊客簇擁,來了又去,遮蔽了街道,行人都只好走到馬路上去。街道非常骯髒,滿地紙屑和菸蒂。空氣污濁,喧聲四起。樓下的管理處都貼上溫馨提示:請勿堵塞門口,給我們一條生路,讓我們通過。洗衣店的玻璃窗橱上貼一告示:內貓甚惡,伸手弄牠,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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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的街頭有一間涼茶鋪,養了一隻乳白色的波斯貓,扁鼻扁臉,兩道淚痕,其貌不揚,近白者痴,一副九品芝麻官模樣,常和茶客平起平坐,朦然對望。叫牠阿寶,牠好像聽到,又好像沒有。
街尾的洗衣店,養了一隻短毛啡黃色唐貓女,生得眉清目秀,個性溫馴,名叫芝芝。路過時與牠對望,芝芝,牠會文靜地眨眼,非常友善。惡貓云云,全因新聞報道,某店有遊客母子入内,不知何故,小孩見貓就拖牠的尾巴,被貓轉頭咬了一口,婦人向店主索償三十萬。
電台的新聞記者訪問過婦人,她整理一下頭髮,說,賠錢事小,小孩擔驚受怕事大,難保不會產生惡夢,影響他的成長,難道畜生比人更重要嗎?

[
意識流]

涼茶鋪的白貓,性別不詳,一味癡肥,終日睡在一張凳上,一動不動,也不作聲。茶客偶然逗牠,牠也不理睬。牠可會內心獨白?我不喜歡涼茶的氣味,我又沒有感冒;不過也慣了,還有甚麼驚喜。當牠抖著小腿做夢,誰知道牠會夢見甚麼。白鴿、三文魚、小狗、和尙、春天。
意識流?洗衣店的芝芝最拿手,雖然牠不知道何謂內心獨白、何謂意識流,牠完全不會分別。牠又不是第一隻不會分別的貓。牠在地上伸一下懶腰,霍地跳上桌子上,呆了一陣,不記得想做甚麼,忽然又跑到門口,站定,怎麼在門口了,門外除了一棵枝葉稀疏的樹,久已沒有來訪的麻雀。她豎直耳朵,好像聽到一棵樹在慘叫,一個月之前、兩個月之前?一輛給超市送貨的貨車,把其中一棵樹撞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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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期風格]

洗衣店店主手持掃帚,在店門外打掃,都是遊客留下來的垃圾,這是他每天打烊前的循例工夫。他還爲店前左右兩棵樹灑水。這兩棵樹被主理民政的人裁剪得七零八落,半生不活。洗衣店的生意還是可以的,儘管同一街道,已開了兩家自助的洗衣店。芝芝呢,也循例每天清早在店門口排開三至五隻蟑螂,獻給戶主。戶主撫撫牠的頭,牠站得挺直,捲起尾巴,瞇起眼睛。戶主晚上回家,就留下芝芝看守。牠度過了許多許多個孤獨的夜晚,然後等待門閘拉開。
兩名婦人坐在涼茶鋪的角落吃龜苔膏,一名長者站在行人道上喝廿四味,他手持拐杖,對老闆說,我三天不喝涼茶,就喉嚨乾燥、熱氣,知道嗎,你爸爸當年開鋪時,不是廿四味,而是廿八味,味外有味。老闆答:能撐到今天,你以爲容易嗎,眞是有苦自家知。
波斯貓阿寶一直躺臥在櫃台上,牠多年前已聽過這位長者的想當年。這時一隻蟑螂在台上悄悄爬過,馬上發現甚麼,停下來,原來是一雙半開半閉的大眼睛。對望了好一會,再急急竄過。誰知道,不是死定了的麼?阿寶縮起四肢,繼續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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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晚期風格]

涼茶鋪怎能沒有貓?小寶是另一隻波斯貓,不過是灰色的,精靈活潑。客人有的在店外喝多年味道不變的廿四味,進來坐下喝的是感冒茶,瓷碗裏的茶太熱了,等一下。小寶高興極了,在客人腳下纏繞,用頭揩擦,直到客人摸摸牠的頭,很乖的小貓。但也有那麼一個人,馬上提起雙腳,苦茶未喝,已經一臉鬼見愁。她住在樓上,要不是重感冒,也不會下樓。她說:再來,我一腳把你踢出門外。小寶很錯愕,牠只見那人咬牙切齒,會說她的話就好了。她再說:我每星期打死兩隻貓,這星期還未發市。這時涼茶鋪鋪主也緊張起來。她低聲對他說:精神上的。
芝芝呢?瘦了許多,食慾不振。看過兩三次醫生,照過X-ray,發覺大腸有小腫塊,不知是良性抑惡性,但年紀大了,不宜開刀。戶主把牠的睡籃放在門旁,讓牠可以看看門外。牠偶然抬頭,有雀鳥飛過,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低下頭睡去了。戶主摸摸牠,芝芝,芝芝。牠也不打開眼睛,只是喉頭呼嚕呼嚕,好像說,放心,我很好。

二〇一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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