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Excerpt:何福仁的《那一隻生了厚繭的手》
2025/01/15 05:19
瀏覽309
迴響1
推薦2
引用0
Excerpt何福仁的《那一隻生了厚繭的手》

書名:那一隻生了厚繭的手
作者:何福仁
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
出版日期:2015/04

Excerpt
〈從五四的「我」說起〉

小説裏的「我」,並不等同作者的真我,那是敍述者,這是常識。但五四名家的日記、書信,往往也近乎敍述者,不是單純地為自己而寫或者寫給某個特定的個體,那時候他們既無影印更無電腦貯存之便,卻仔細抒述,大多仍用毛筆,並不以反覆抄寫為苦,顯見在執筆的時候,就有了公開發表的念頭,心存其他讀者。結果是日記裏把自我對象化,書信裏則把收信的個體戶群眾化,成為眾數,至少就像某一個類型。我,可能是在舞台上的「我」;你,卻肯定是「你們」。始於具象,終究成為抽象。
以傅雷的家書為例,他是嚴父,看來也自覺地在演一個嚴父的角色。演自己和本來的自己,是有分別的;傅聰自是親子,可是其他讀者也都成為兒子,至少是義子了。他的信,是在對兒子、所有的兒子,耳提面命,諄諄教誨。傅雷的成就,我們必須尊重,但傅雷這個父親的角色,我幸為讀者,不,兒子之一,獲益之餘,可有時又不免掩卷感嘆,覺得這個父親呵護有加,無微不至,卻嫌給予兒子的餘裕欠足。太着意,往往成為壓力。
中國長期受父權思維的主宰,到自己成為家長,投入那個程式化的形象,一面是自己見賢思齊(歷代那些賢父的典範) ,另一面又望子成龍(不成龍,也絕不好成蟲) ,於是對子女是否不容有失,凡事管死?這是時代的差異使然嗎?倘如是則後來的新生代,這種感覺只會更強烈。


胡適的日記,還需待有修養又細心的讀者,才發掘出其中隱蔽曲婉的感情;因為生活內容豐富,藏之又不可謂不深。至清的水未必無魚。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兩大文豪翻臉,是新文學一大懸案,但你休想從他們的日記、書信裏可以找到答案。於是至今仍有各種這方面的「研究」。至於魯迅的《兩地書》 ,除非你是他的diehard粉絲,不然這實在是魯迅一生最乏味的一本書,兩個空間相隔之人的對寫,沒寫的比寫的多許多。但不等於説,寫的比沒寫的多就一定有趣,徐志摩就是了,他的《愛眉小札》雖身後才出版,卻是寫給愛眉以及其他與愛眉同義的人看的,愛眉到頭來何止愛眉,她變成了一切愛的化身。愛眉是玫瑰那樣的名字。可如今讀來,如果《兩地書》乏味,愛眉喲愛眉卻肉麻有餘。詩人説: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直純的榜樣。(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

這是説,讓我們愛給他們看,讓我們的愛成為榜樣。情人沉醉在二人的世界裏,還關心愛的抽象問題,這還純粹嗎?可嘆的是,不足七年,志摩最後從北京寫給陸小曼的家信,總是為錢銀焦急得失眠,窮得錙銖細算,一再渴望獲得免費機票回家,真叫人難過。這是我們認識的浪漫詩人嗎?其他的志摩並不假,但這肯定是不想人知的一個。
郁達夫呢,這方面豈能不提這位自詡「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才子,他早期發表的日記,何異於他的小説《沉淪》 ?或者倒過來,《沉淪》何異於他發表的日記?他把自己公開,那一個自己,化成文字表述,其實已不屬於自己,所以書寫的這個「我」勇於認錯,那個實踐生活的「我」,卻怯於改過。在書寫的過程裏,前者對後者毋寧有一種揭秘的樂趣。想深一層,這可能也是時代落差的問題:對「罪」有了不同的理解,某些行為規範的罪惡感失去了,徒掛罪的惡名,成為文學的修辭,可並沒有罪的實感,代之而興的,反而是盧騷那種坦白的美德。在任何時代,坦白都可以從寬,五四時代,則甚至可以無罪釋放。
郁達夫與王映霞離離合合,終於因為他發表了《毀家詩紀》 ,自揭家醜,指出王映霞紅杏出牆,到了這地步,婚姻已無可挽回。他是否愛護讀者多於妻子?


五四流行一時的懺悔文學,不免受盧騷的影響。盧騷之受歡迎,據王爾德説是因為他告解的對象不再是神父,而是廣大的讀者,令讀者有一種聆聽罪過的快感。讀者都成為神父了。言者諄諄,可別誤會他有改過的意思;聽者也不會天真地認為他會改,要求他改。這好比看歹戲,他演得太好了,正因為太好,看戲的人都期望他歹下去。開初,他塑造角色,後來,角色塑造了他。結果再無突破。我看他的《懺悔錄》 ,只覺名實不符,自辯自戀的多。……

……
同樣道理,郁達夫的趣味在於這個「我」長期受到舊習俗壓抑之後初嘗解放,但這種趣味同時會因為舊習俗的徹底瓦解,再不能產生壓抑的張力而扯淡了。
誰還會看郁達夫呢?不要忘記五四當年曾暢銷一時的《少年維特的煩惱》,這書也是通過「我」來書寫的。維特並沒有懺悔的意思,哥德原初也沒有當懺悔來寫,但由於出版後在歐洲大獲成功,歐洲的年輕人競相複製維特的裝扮,然後自殺。哥德在再版時不得不加上引言,借維持之口,請多情的少男懷春的少女「別模仿我」。哥德後來也提及自己所有的小説,都是「巨大懺悔的片段」。他在自傳《詩與真》中説:「一個人完全懺悔之後,會重新感到快樂和自由,並且有權利獲得新生;……我成功地把現實變成了詩,卸除了心頭重擔。」
維特的問題是雙失,失戀之外,自忖工作再無前 途。郭沫若把書翻出來,把「痛苦」(德語為leiden,英文則為 sorrows)淡化成「煩惱」,煩惱罷了,這種誤讀,是否無意中點破了五四式的懺悔?後出的許多譯本,奇怪一錯鑄成,就煩惱到底。


真正懺悔的時代其實是明清之交。懺悔的思維並非西方基督教所獨有,更不是最早有。東漢本土的道教,即有奉齋懺悔的儀式。……

……
明末清初何以獨多懺悔之作?外族入主可不是第一次。因為此前元人只會高壓,清人已懂得兼施柔懷。譬如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所築的屋子稱為壯悔堂,作品名為《壯悔堂文集》,〈四憶堂記〉云:「憶之、憶之,所以悔也。」人生可悔之事甚多,他主要悔的甚麼呢?終於侍清。他曾跟吳梅村約定決不仕清;當這個嘲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大詩人要為清政府打工,他還去信苦勸。誰知自己也終於投考科舉,且試為清廷獻策。其後人重編《壯悔堂文集》,把這類可悔的文字刪去,雖説為親者為尊者諱,其實是不敢坦然面對,則親者尊者豈能安息?而壯悔何來?何況越是逃避,越逗引興趣。侯不是自言:「夫知過而能內自訟,君子許之?」吳梅村為出仕經營了一番,撈了個國子監祭酒,悔恨不已,作詩云:「忍死偷生廿載餘,如今罪孽怎消除?」人窩囊起來,詩也變得拙直。
……


侯公子自稱:憶之、憶之,所以悔也。我們如聞其聲,當然想到同一時期的張岱。但侯方域之流的悔,與張岱的悔,其內涵實大有分別。《陶庵夢憶》的序説:的書來讀,連帶想到晚明人的醉生夢死,到頭來因悔生悟。完全不是這回事。細讀張岱那些風花雪月的描寫,那些多麼好玩的玩藝兒,何嘗真有懺悔的意思?連帶個別迷信的記述,如〈逍遙樓〉一文記乩仙,也絲毫沒有否定之意。《陶庵夢憶》的序文寫得真好,提升了全書的境界,讓人有了深一層的讀法;但那是後設的,作者「持向佛前,一一懺悔。」許多人果爾也當這是懺悔沒有騙人,只是所謂懺悔,不能當一本通書。
那些追憶,不啻是對前朝的一種緬懷,對某種文化失落的哀悼,他自小在其中厮磨翻滾,疵之,癖之,情深一往,中年後卻目睹其終於失去而產生的無奈與沉痛。沒有那種深愛,就寫不出這種入世的妙文;如果這種深愛沒有失去,更寫不出這種出世的悲涼。今昔比較,「果報」云云,只有粵人所稱「折墮」(「造孽」)差堪彷彿。有説他是散文界裏的曹雪芹,到頭來徹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這道理,仍得經過玩世的歷程。人世好玩,也懂得玩,讓他再活一次,他大抵還是情願再玩一次;種這般的因,然後吃那樣的果。再細味這果,是一種回甘。
憶之,是所以惜之。所以五四人讀張岱,應該別有會心。對了,五四新文學的時代姻親,不是先秦,不是唐宋,是喘息於兩個偉大的異族夾縫之間的明,而且是晚明。


……

明朝實在是一個扭曲的時代,中葉以後,尤其扭曲至極,人性裏的天使與魔鬼,創造和破壞,通通出來,而且狂烈、極端。所以既有劉瑾,也有袁崇焕;有閹黨,有東林。而記述袁崇焕在刑場被群眾生啃的,就出自張岱的《石匱書》 ,寫來好像實錄,但那種冷靜也夠恐怖的,儘管他對清人的反間計並不知情,認定袁崇焕通敵「鑿鑿有據」,在傳贊裏痛罵一番,以為袁連秦檜也不如。他放出了文字的魔鬼。把敵人凌遲,再爭吃,是不當敵人是人,其實也不當自己是人。這方面我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 ,那位大學生處心積累把房東砍殺了,認為她刻薄、放貴利,死有餘辜。把她和她的妹妹殺了,簡直是為民除害。然而,他內心深處卻不斷受到道德良知的譴責。最後受女主人公以及宗教的感召,悔罪自首。其實不必神靈的提撕,化繁為簡,這是一個看似老掉大牙的人道問題。《石匱書》寫於缺食少衣,家國淪亡的日子,民族之氣凜然,自應肯定。可民族之氣是雙面刃,張岱終究擅於感性的描述,卻非善於自省的思想家。他不幸生在一個不以「好孌童」為恥的時代。明人筆記云:明軍中不帶女眷,但好以青靚白淨的小兵陪酒侍寢。簡直就是斷袖之師。狂飆一吹,豈能不亡?
明人有這麼一則笑話:「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酤酒勸其人爛醉,乃削其髮而逃。其人酒醒,繞屋尋和尚不得,摩其頭則無髮矣。乃大叫曰:『和尚倒在,我卻何處去了?』」(趙南星:《笑贊》)摩摩禿頭,罪證仍在,可那個我呢,何曾真的醒來?

有誰推薦more
全站分類:知識學習 隨堂筆記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
迴響(1) :
1樓. 刁卿蕙
2025/01/15 12:12

讀最後一段,大笑!

今人很難共鳴五四驕子們的信札,有時的確肉麻當有趣。

至於魯迅和周作人為何翻臉?是因為“兄弟繫牆”事件,從小就埋下了心結....

兄弟鬩牆之後,兩人再也不提失和原因,但旁人及後人還是多方探索: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可能是關鍵原因? le14nov2025/01/16 06:23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