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Excerpt:許知遠的《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2025/01/22 05:27
瀏覽200
迴響0
推薦3
引用0
Excerpt許知遠的《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我忘記自己是怎樣逐漸愛上了旅行。在行程中,我能控制自己的煩躁不安,試著觀察陌生人的表情,和他們交談,品嚐他們的食物,進入他們的客廳,傾聽他們的往事……二〇一一年一月,我坐上「突突」作響的三輪摩托車穿越班加羅爾的小巷時,意識到自己真的愛上了旅行。我期待自己像是浮萍一樣,從這條河流漂到那條河流。
但我不是浮萍,無根的自由帶來的喜悅也註定短暫。書籍是一種逃避,它讓你迴避現實的失控,旅行也是。它經常是智力與情感上懶惰的標誌,因為無力洞悉熟識生活的真相與動人之美,人們沉浸於浮光掠影的新鮮感,以為看到了一個新世界,不過是在重複著舊習慣。異質的聲音、顏色與思想,沒能進入他們的頭腦與內心,不過是庸常生活的小點綴。
旅行更深的意義是什麼?是卡繆說的吧,旅行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恐懼。旅行者遠離了家鄉,一種模糊的恐懼隨之而來,他本能地渴望舊環境。正是在恐懼中,你變得敏感,外界的輕微變動都令你顫抖不已,你的內心再度充滿疑問,要探詢自身存在的意義。人類的所有知識、情感、精神世界,不都因這追問而起?
……
——
〈自序:拙劣的旅行者〉

閱讀及分享許知遠的《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作者來到印度的加爾各答,而從遊蕩者的視角觀看這座城市,更特別的是我們將遭遇泰戈爾和奈波爾,以下摘要分享其中一篇〈加爾各答的烏鴉〉。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28382
書名: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A Wanderer’s World
作者:許知遠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2/01

在這個經驗貧乏的時代,唯有透過歐、亞、非的場場壯遊,自我的追尋和對中國的質問才有可能完整展開。在世界,知性而獨立,迂迴卻直進,許知遠成為一個不斷回望中國與自身的游蕩者。

Excerpt
〈加爾各答的烏鴉〉

滿城都是烏鴉。它們盤旋在天空上,掠過河面,落在樓房的陽台上,車頂上,垃圾堆上,電線杆上。它們不羞怯,也沒有恐懼,聒噪不停,甚至在路旁的小吃攤上與人搶食。
它們還落在泰戈爾雕像的頭頂。這是一個溫暖的冬日下午,加爾各答城北的泰戈爾故居遊人寥寥。小巷與院牆隔離了無處不在的噪音與肮髒,工作人員沒精打采地翻閱着著報紙,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不知是印地語還是孟加拉語。
我在枯黄的草坪上睡著了,對著樓前那座銅像。那是俄國人在一九六三年贈送的,為了紀念泰戈爾對於兩國友誼的貢獻。一九三〇年,泰戈爾曾訪問蘇聯,那是史達林統治的黃金時代。很多傑出人物為此迷惑,讚揚這場偉大的實驗,泰戈爾也是如此。「我在這裡所看到的一切,簡直令人驚歎不已。這個國家與任何別的國家相比,毫無相似之處。這裡的一切完全是另一種景象。他們不加區別地喚醒了全體人民。」他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將近三十年來,他一直在尋找一種新的智慧,來平衡已陷入危機的西方。他讚揚過日本,期望過中國,俄國人如今則激起他最慷慨的欽佩,在兩周的旅行中,他保持了一貫的高產,寫下十四封信。在最後的兩封信中,他的樂觀開始消退,感到了蘇聯實驗的另一面:「我還是覺得,他們不能正確地劃清個人和社會的界限。在這方面他們同法西斯分子相類似。他們忘記了,削弱個人,不可能加強集體,如果束縛個人,那麼集體也不可能獲得自由。」
這最後兩封信,沒出現在蘇聯官方出版的泰戈爾文集中,他接受蘇聯記者採訪時表達出的相似憂慮,直到一九八六年才刊登出來。
烏鴉不理會陳年往事,它們照樣站在銅像的頭頂,凝望深思,它們似乎比鴿子更自制些,不隨便排下糞便。栽上了棕櫚樹、芒果樹的庭院與兩層英式樓房是泰戈爾的祖父所建。如今它是關於泰戈爾的一座小型博物館。博物館周圍連綿的一片建築,則是一所以泰戈爾命名的大學。它們也曾歸屬泰戈爾家族,它的規模與風格顯示出這個家族曾是多麼富有和風雅。
泰戈爾出生在這裡,經過漫長多彩的旅途後,又在這裡離去。博物館中,泰戈爾睡過的床擺在那裡,他寫過的詩句、作過的畫、拍過的照片都掛在牆上。
無處不在的,是泰戈爾的形象。英俊的、橢圓的面孔,富有穿透力的眼睛,都被包進了濃密、垂下的頭髮和白鬍鬚中,還有那襲白色長袍,如果他再晚生一些年,必定可以直接出演《魔戒》中的甘道夫。這一形象曾風靡世界——一位神秘的東方智者,瞭解拯救世界危機的智慧。它太深入人心了,當我看到他少年時照片中瘦弱、敏感的樣貌時,多少有些不適應,似乎他理應一出生就老去。他是那個由報紙、攝影、電報、雜誌構成的媒體革命中的全球偶像,他的外表與內涵同樣至關重要。能與這個形象媲美的,可能只有愛因斯坦。偉大的物理學天才的頭髮如宇宙爆炸般展開,一臉孩子式的心不在焉。他們還會過面,在一九三〇年的柏林,他們共同談論科學、美與真。「如果不再有人類,那麼阿波羅瞭望台就不再美了嗎?」愛因斯坦問。泰戈爾說:「是的。」
有一間屋子擺滿了泰戈爾家族男人們的油畫像,他們都有個顯著挺拔的鼻樑。另一間陳列室裡是泰戈爾的畫作。他在晚年時突然爆發出繪畫的能量,也像他的詩歌、小說、歌曲、表演一樣,似乎一開始就進入了成熟階段。我多少吃驚於色調的黑暗與緊張,像是孟克的版畫。那個寫作童謠一樣詩句的人,內心潛藏著另一種力量。
這樸素的院落與展覽沒有太多的吸引力。我赤腳在地板上走著,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從未對泰戈爾產生過特別的興趣,《吉檀迦利》與《新月集》都曾短暫地出現在我的書桌上,但那些詩句從未打動我,它們有一種一廂情願的抒情,假裝像兒童一樣說話。倒是他的小冊子《民族主義》,我讀過至少兩遍。它是泰戈爾一九一六年在日本與美國的演講集,強烈地批評全球範圍內日漸興起的民族主義,認為那是虛講榮、利益與權力的擴張。我在二〇〇八年的春天讀到這本小書,猜想如果他在此刻的中國發表演講,會是怎樣一種態度,他的世界主義仍處處受敵。我還知道他來過中國,那是個混亂、焦灼的年代,中國人渴望一切來自外界的指導,杜威、羅素都來過,人們還試圖邀請過愛因斯坦。泰戈爾和他們不同,他不是來自代表科學、民主、強盛的西方,而是來自印度,一個比中國更失敗的國家——它不僅落後,還亡了國。泰戈爾卻在這種情況下,為印度贏得了另一種自尊,他的詩歌征服了歐洲,他還四處宣揚東方文明的重要性。他的這種觀點,一定給予了一些中國人某種鼓舞,在某種意義上,它也是「亞洲價值觀」的前身。
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大部分作品是用孟加拉語寫的,印度與孟加拉的國歌都出自他。不僅泰戈爾,甚至整個南亞大陸在我腦中都是一片空白。談論亞洲時,我想起日本、韓國、新加坡、越南、馬來西亞,它們或多或少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至於印度、孟加拉、斯里蘭卡,那是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也激不起任何興趣。我們的世界觀中充滿了等級意識,當我們談論世界時,世界僅僅意味著發達的、白皮膚的歐洲與美國,他們意味著財富、權力、教養的更高等級。我們對於黑色、棕色皮膚主導的地帶毫無興致,本能地視作更低的等級。即使我們的時代充斥著權力中心東移、中印崛起的神話,我們對印度仍沒太多的興趣。
「別亂吃東西,只喝瓶裝水,要打防疫針。」北京的朋友聽說我去印度,警告我說。在全球經濟中剛剛大放異彩的軟體公司、呼叫中心的印度形象,壓不過那個失敗的印度形象——連車廂頂上都站滿了人的火車、滿街的垃圾、路旁睡著的人群,「紅頭阿三」的印象也偶然冒出,他們天生是做苦力的。印度宗教與文化中神秘色彩從未讓我產生興趣,雖然美國的詩人、英國搖滾樂手,還有無數的嬉皮士都曾流連忘返。當代中國人對印度人產生的短暫興趣來自電影,《流浪者》感染了一代中國人。他們既在其中感受到期望的自由,又讀到了感同身受的憤怒:一個法官的兒子就一定是法官,一個罪犯的兒子一定是罪犯嗎?像是對「老子英雄兒好漢,賊子生來是壞蛋」的另一種控訴。多姿多彩、自由自在的歌舞片,為那個壓抑、單調的中國帶來了樂趣。但這些形象,都壓不過印度在物質建設上的失敗。
當我到達加爾各答時,這種失敗感的確撲面而來。城市似乎一個多世紀以來再沒修建過新的建築,最雄偉與漂亮的建築都是英國人的遺產,但它們都在可悲地衰敗。
紅色的作家大樓,白色的郵政總局,連成一片的銀行、律師樓,它們曾是英帝國的象徵,都曾閃閃發光,如今全部年久失修,褪色,牆皮脫落。
到處是公共管理失敗的例證。人們睡在馬路兩側,甚至中央的一條隔離帶上,總是交通堵塞,黃色的計程車擠佔道路的一半,不停地鳴笛,男人們在路旁的水窪旁小便,他們可以半蹲下,像是雜技表演,似乎這種姿勢保持了最後的體面。人人都吃檳榔粉,車上、路旁總有人出奇不意吐出一口紅色的唾液,露出腥紅的牙根。連電線都響應了這種擁擠與混亂,它們經常是如一團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竟然仍在運轉。
奈波爾浮現在我腦海裡。他來過加爾各答,那是一九六二年,印度獲得獨立的第十五個年頭。尼赫魯帶來的民族自豪感尚未消退,但奈波爾看到的則是一個可怖景象。殖民者早就離去,民族主義者們無力管理從英國手中要回的一切。原本容納二百萬人口的城市又湧進四百萬,隨之而來的是公共管理的崩潰。他們該住在哪裡,水源與食物在哪裡,有足夠的醫院、警察局、公共汽車與廁所嗎?「觸目驚心的人類檔案」,一九六〇年的一期《孟買週刊》這樣形容加爾各答。奈波爾曾引用了這句話。不過在首次的印度之旅中,最令他震驚的是印度人對於苦難的無動於衷,它還發展成一種習慣性的自我蒙蔽,他們不能直接面對自己的國家,否則必定會被眼前的悲慘逼瘋。
又一個五十年過去了,對我來說,它仍像是「觸目驚心的人類檔案」。我從未見過貧困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展現在城市的中心。教育的失敗也隨處可見,儘管英語是這個國家的官方語言,大多數計程車司機完全聽不懂任何英文單詞。而我們在泰文爾的故居周圍問路時,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具體地點,人們對於自己生活的環境既不敏感也沒興趣。
我對於印度的理解深深烙上了奈波爾的印記。在這位千里達的印度後裔眼中,印度是個失敗的國家、斷裂的文明,所有的輝煌歷史都掩飾不了它眼前的困境。他要毀掉關於這個國家的任何幻想與同情,他又知道自己與這個國家撕扯不斷的內在聯繫,印度是他洗也洗不掉的身份認同。
奈波爾深深地打動了我。可能是他的冷靜,更可能是他執著的自我追尋,在他描述的印度裡,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與中國的關係。我們都是受傷的文明的後代,都在為自己在現代世界中的虛榮與自尊苦苦挣扎,都急於打破同胞們自我蒙蔽的幻象。

有誰推薦more

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