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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平路的《禁書啟示錄》
2024/09/14 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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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平路的《禁書啟示錄》

書名:禁書啟示錄
作者:平路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1997/05/01

Excerpt
〈禁書啟示錄〉

一切,都是從一本禁書開始的。
讀者,你會問我,到了這個年代,難道還有禁書的存在嗎?
那時刻,當我的女主角掩著她略神經質的嘴巴告訴我這個事實時,所以引起我那麼大的好奇,也因為一則我難以置信;二則,瞬時之間,所有關於禁書的記憶都回來了。
當年,要回溯到牯嶺街的歲月,書攤老闆看見熟客人上門,不慌不忙地把牆角下的一疊書取出來。他若無其事的招招手,就走開了。然後,他踱回來算錢,幫我把挑選的書捆綁好,放進我的帆布書包裏。若是真買到了禁絕已久的書,過馬路時,我總下意識地左右看看,心裏有分難抑的興奮。
想到過去,大概是心思不屬的緣故,我半天才回過神。當時,盯著我的女主角依然戒懼的面色,我疑惑地問她:「可是,為什麼要禁呢?」
她期期艾艾地說:「書皮是燙金的——
「我是說內容。」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我耐起性子等著她解釋。
「看了幾頁,我就放回去了,我真的害怕——」她吸口氣說:「真的感覺好像犯了禁忌——
「可惜,我只翻了幾頁。你知道的,我天生記性就不好。」那時候,她簡直是抱歉地對我說。
禁書?什麼樣的書還會被禁?對於我這種人,好奇一再是大小麻煩的根源。果然,正如我在此類時刻通常出奇靈驗的預感,當我陪她到她前一日看見那本禁書的書店裏,老闆卻矢口否認了。
「什麼?你說什麼禁書?」老闆皺著眉頭,顯然是要佯裝出置身事外的神情。
我的女主角頓時脹紅了臉,她急不過地搶白:「昨天,昨天,這個時候,我在翻的時候,你親口告訴我的,那是一本遭到查禁的書。」
「小姐,不可能,現在已經是解嚴的日子了,」老闆搖搖頭,半晌又鄭重地加上一句:「何況我們書店,從來不擺色情書刊。」
我的女主角更急了,她一連聲地說:「不,不,我不是說那種。記不記得?昨天站在這裏,你還替我剝開塑膠封套,你還小聲地說,『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說的。』」
老闆眼珠子在眼眶裏溜了溜,望著我,又看看我身邊的女主角,提高了聲音道:「我可沒講過這麼曖昧的話。」
我狠狠瞪著那位假正經的老闆:「她不會撒謊!」牽著我的女主角的手,我上前半步。
「什麼書名?」老闆懶懶地搭腔。
「呃,」我的女主角面有難色,她一向不記得事物的名稱,愣了愣,她說:「那是一本像詞典的書。」
「詞典?」老闆冷哼了一聲,轉過頭招呼其他的顧客。看樣子,就知道他懶得再搭理我們了。
走出書店,站在向晚的重慶南路與衡陽路交口:望見轉角處「三葉庄」的舊址,一時,我回憶起多年前的台北。閉上眼睛,「老大昌」西餐廳的二樓上,恍然也飄盪出電子琴的音樂。
當年,〈Tea for two〉曾是我喜歡點的曲子。那支間諜片的主題曲,這時候,電光石火一般,在我腦袋裏面閃現靈光。
所以,問題的關鍵是,我清清喉嚨,向我的女主角解釋,九年代若還有禁書存在,必然有極爲特殊的理由,譬如牽涉到巨大的陰謀什麼的。
站在街口,或許是時空錯亂起來,對著我的女主角惶惑的眼神,我嚴肅地宣告道:沒看到那本禁書的人,此刻,可能都被蒙蔽在那宗詭譎的陰謀外面。
當然,我沒有告訴她,這樣煞有介事地講完,我也忍不住為自己異想天開的說詞暗自好笑。
那日上燈時分,坐進寶慶路一家百貨公司附設的咖啡座,我的女主角咬著鉛筆在那裏沉思。我軟硬兼施的要求下,她正努力地回憶翻開書的時候看到了些什麼。
想著她在為我的問題傷腦筋,燈影裏,我感覺她纖巧的五官更惹人憐愛了。不時地,我拍拍她的手臂,算是對她的一番鼓勵。
「每個名詞都有AB兩種定義。」她遲疑地說。
「我知道,剛才你已經告訴過我,但重點是內容,AB的詳細內容。」
她苦著臉悄聲說,她不太記得了。
當瓷碟裏的煙屍已經堆疊起來,我看看大概沒希望了。我一面叫侍者結帳,一面,望著她好像做錯什麼事的面色,我安慰她說:「沒有關係,記不起來就算了,你知道的,我愛你。」
頓時她彷彿想起什麼,她驚叫著說:「噢,其中一則是——
(以下是她飛快地寫在紙上的文字。)

「記憶」:
A.
將過去的斷裂與傷痛在時間中縫合起來的機制。是一種彌補的力量,有益於憾恨的彌補。因此,往事在記憶中愈趨溫馨與和諧。
B.
意味著層層的欺瞞,以及明知是欺瞞卻還要繼續下去的那種欺瞞。每一次回顧,新的紀錄便取代了舊的。因此,真相也在記憶中愈趨分歧、紊亂、難以辨識。

「我記得的,大意而已,不是每個字都正確喲。」放下筆,我的女主角靦覥地說。
當時在燈下,輪到我大惑不解了,「嘖嘖嘖,如果是這樣一本書,有什麼好禁?」一邊讀那幾行草草的字,我一邊覺得頗費疑猜。
那時刻,我的女主角睜大淸亮的眼睛望著我說:
「如果你必須二選一,AB之間,你相信哪一種解釋?」
咖啡座裏,我又點起煙來。喝著侍者端來的咖啡續杯,我的女主角寫下她依稀記得的第二則。

「歷史」:
A.
過去發生事實的記載,因此,代表著相信文字的記載爲眞,亦相信有一冊正統的歷史。而此一冊歷史的方向,與國族的集體命運有關。
B.
真相是没有寫出來的部分。因此,歷史永遠是一本失傳的典籍。而人們讀到的歷史,充滿不實的紀錄。目的是讓人們相信自己屬於其實不曾屬於的地方、擁有其實不再擁有的主權。

讀者,看到這裏,你也許感覺到這類詰屈聱牙的定義頗爲枯燥;或者,你更誤以爲我在文字中故弄什麼玄虛。事實上,當時我像你一樣地蒙在鼓裏,不相信這樣一本不起眼的詞典竟然會被禁,而我逐步瞭解到禁書的理由,是我與我的女主角攜手增補詞典之後。
那時候,我們為什麼揀起這乏味的工作,也要怪那一季漫長的夏日兩人無事可做。想像一本禁書的存在,卻爲我們原本感性的關係添加上智性的刺激。抱著遊戲的心情,我們開始依循AB的邏輯增補這本詞典。
後來,當我們一點點地發現其中的邏輯自成理路,我隱隱地知道,沉湎於這頭腦體操的我們,已經在文字所構築的世界裏——欲罷不能起來。
按照AB的邏輯,原來,每個名詞都有雙重的定義。我們一一寫下對「童年」、「溫情」、「祖國」、「命運」、「文化」……的看法,甚至「時間」這個概念,亦可能有兩套截然不同的解釋。
更有趣的是,這雙重定義不僅相異,而且互斥。人們相信A,就難以相信B也眞確。
譬如,以「命運」來說:

「命運」:
A.
相信冥冥中有決定事物結果的某種力量,由於其不可避免,人們必須接受自己既定的命運。換句話說,人們的前程業已由過去的歷史決定,一切突破格局的願望皆屬枉然。
B.
隨機且充滿變數。所謂命運,端看人們如何致力於翻轉過去的傳承、擺脱歷史的陰影、衝破既有的框架……而定。

再譬如,以「祖國」來說:

「祖國」:
A.
意味著感情有所歸依、抱負得以落實的經驗。祖國之情,是人們最原始、最基本、最衷心、最熱切的想望。所有否定這種情緒的人士都可以稱作分離主義者。
B.
意味著含糊的、武斷的、籠統的裹脅力量。通常以感性爲名,卻抹滅了對差異的關注。所有誇大祖國的向心力,而無視於各種細膩區別的人士,都可以稱作沙文主義者。

讀者,我必須向你坦白承認,這本詞典愈趨完備之際,我們相辯詰的樂趣逐漸褪怯,後來一連串的發展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那時候,冷氣機單調的呼呼聲裏,我躺在我的女主角身側狐疑著——難道禁書的理由正是,防止人們知曉凡事都有截然不同的兩套觀點?
即使以「愛情」為例,我們的詞典裏,AB的定義也毫無妥協的餘地。

「愛情」:
A.
人生最高貴的情操,洋溢著與對方融合爲一體的想望,具備無遠弗屆的包容性。愛情可以超乎時空的限制而臻至永恆。
B.
即使有陷入情網的感覺,同時亦充滿懷疑,懷疑自己愛上的是其實不存在的東西。換句話説,懷疑是永遠的,而愛情瞬息即逝。

因此,我的疑難就像是,在非AB的區隔下,我還愛我的女主角嗎?而更關鍵的問題是,即使愛她,我願意按照她對「愛情」的定義愛她嗎?事實上,令我吃驚地,不只攸關彼此感情的詞彙,所有的概念都可以二分到或AB的範疇,每一件發生在我們周圍的事情,我都在猜,她又有什麼不同的看法?我不一定非要理清她的思路不可,但我愈來愈難以漠視雙方無從妥協的差異。
原來,不必爲自己的立場各執一詞,只要知道存在著完全找不到交集的兩套定義,這一點,就讓我們枕著彼此的臂膀,卻開始同牀異夢。
正因為這莫大的扞格吧,到後來,我們顯然再沒有餘暇從事感情的交流,我們所有在一起的時間都消耗在語言與概念的分歧之中。而我也於此刻醒悟到了,混淆的大時代裏,曾經是矛盾與錯亂,讓我們在一起生活得何其容易……
我們的關係墜入了無盡的爭執之中:起先爲了有些字彙在二分法裏怎麼定義兩人相持不下,即使定義已經寫在詞典內,卻由於龐雜的別解又起勃谿。後來,兩人故意用各種文字的陷阱去羅織對方。再後來,當我們竭盡了所有詞彙上的歧義,我最終的懷疑是她發現到我所不忍心說穿的——原來,我們各自握著一本獨立的書,彼此互不相涉。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茫然地站在對方那册書的外面!
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一點也不覺得滿意,心底只是無比地空虛與疲倦。我淒切地閉上眼,想著她的眼裏,可悲地……竟然映照著另一個我完全難以理解的世界。半天,我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握住我的,我恍惚聽見我的女主角小小聲說:
「這一切,到底,與我們的感情又有什麼相干?」
於是我驚跳起來,這一刹那,我已經想通了某些書爲什麼非禁不可!原來在任何時代,自有充分的理由,禁絕某種書的存在。為了我、為了她、爲了未來的讀者,我們一定要銷毀這充滿歧義的詞典。
噙住眼眶裏的淚水,我執著她的手擦火柴,往瓦斯爐裏擲去,立即地,一撮光焰在天花板上妖燒地跳動。我們看著火舌把字紙吞噬,成了細碎的灰燼。嗨,我們終於把禍亂的根源毀掉了。
到了最後一頁,想著這是多少夜晚腦力激盪的結晶——留個合作無間的紀念吧——在最後關頭,我們同時伸手去搶。那殘破的一頁,也被我們撕裂成兩半。各自手中,都是幾乎燒焦的半頁……
讀者,你想知道這個愛情小插曲的結局嗎?當然,有兩個,而它們恰恰相反,端看你拿在手裏的是哪半頁。

A
的半頁上寫著:爭執的目標是爲了和好如初,甚至更相好。因此,一時的分離只是爲了融爲一體的未來作準備。而這個故事的教訓是,雙方不該有分歧的存在,如果羅列著分歧的證據,那麼,禁掉這本書吧!
B
的半頁上寫著:人們因爲瞭解而分離,一旦看見了光明,就不可能再回復至黑暗的境地。因此,短暫的阻隔注定帶來永久的離異。而這個故事的教訓是,未來將没有禁書的存在,原因是人們拒絶永遠無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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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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