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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空間流》
2024/09/15 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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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空間流》

書名:空間流
作者:張讓
出版社:大田出版
出版日期:2001/07/30

Excerpt
〈空間神話拆解工程〉

今年,西元二○○○年,我到美國便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我乘年輕天眞降落在一則美國神話。二十年後,那神話不過是幅錦繡破爛。
我猶記當初許多細節。先在西雅圖入關,然後到洛杉磯轉機到底特律。夜間飛過如海的大地,底下偶爾可見一簇簇燈火,此外是大塊的黑暗。清晨到安那堡,街道寬廣空曠,紅綠燈吊在十字路口上空懸盪。大和空,是我對美國的第一印象。
出國前,不知如何得來的荒謬結論,我以爲美國處處是都市,放眼所見應盡是熱鬧輝煌。因此當飛機降落前,我在晨光中俯視,發現底下竟是大片大片森森的樹林,不禁十分驚訝:美國這樣先進的國家怎會有這麼多樹?
我在安那堡一住六年,愛上了小鎭風光。起初住在校園附近,每天走二十分鐘路去上課,好像小學時走路上下學。珍·傑克斯(Jane Jacobs)在《美國大城的興衰》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裡把人大分為好步行和好乘車兩種,我屬於愛走路的。小時上下學路上,我總東看西看,覺得有趣。記得清晨路旁籬笆上紫色牽牛花開了,一戶農家前面土院子裡有幾隻趾高氣揚的火雞。在安那堡路上,我看到各種膚色和髮色。有的男生長髮披散,有的紮了馬尾。有的牛仔褲褪到發白,膝頭和臀部磨穿了。大多數人腳上穿的是球鞋,肩著背包,有些反芻似的不停嚼口香糖。從這棟大樓走到那棟大樓,從鎭頭走到鎭尾,我從沒走過那麼多路,鞋子一雙雙走穿了。然而世界新又大,一切充满了光。等我們離開安那堡,那光便一點點暗了下來。
沒課的時間我上圖書館,在亞圖混得最久,看在台灣讀不到的大陸書籍,像魯迅、老舍、蕭紅、端木蕻良。不然就逛書店,逛街。柏德(Borders)書店當時還是家中型書店,成名而至美國國內乃至歐洲連鎖開店是許多年後的事。我沒有見過柏德最初只是家小舊書店的情景,但我在安那堡期間看到它先兩次擴張,然後遷入自由路上原來傑克森百貨公司舊址,不但空間增加雙倍,還兼有咖啡館。我第一次進柏德時有些膽怯,那些滿牆滿架的書絕多陌生,半天才看到一個認識的名字。我不斷回去,不斷買書,架上的書逐漸熟悉起來。柏德藏書齊全,比較冷僻的書都找得到,我去過的許多美國書店都比不上。我最喜歡它擴張前的樣子,不大不小,書架排列緊密而不太擁擠,毫不矯飾。擴張之後雖然寬敞舒適,但有些浮誇,沒有原來親切了。
我們離開安那堡後東西遷徙,無意尋找美國卻「發現」美國。之後又曾回去住了兩年,在那裡買了第一棟房子。安那堡不是美國絕無僅有的可愛小鎭,但是我出國後的第一個家,我在那裡度過年輕之末的浪漫時代。從台灣到安那堡再輾轉到紐澤西,其中幾度來回台灣,二十年間山山水水定義再定義,美國終成為我居留而無法認同的第二家鄉。我不斷自問:美國便是現代烏托邦嗎?
不久前公婆來,我與婆婆談起我的《人在空間》專欄。我說,我們住在地球上空前富裕安定的國家,生活空間卻前所未有的醜陋,接下來我羅列郊區種種缺點。婆婆一時驚愕語塞,即刻起而自衛,反問:難道台灣就更好嗎?
無疑,婆婆從未客觀嚴苛的反省過自己的生活空間。她的反應可能代表許多美國人的反應,可能也代表許多移民到美國的中國人的反應。當一個人的故鄉狹窄擁擠如台灣或落後貧窮如中國大陸,美國的廣大富裕直如天堂。然而一個人的視界必得永遠囚於故鄉或童年的牢籠嗎?價値的衡量僅在避免負面價值(譬如免於髒亂、免於擁擠、免於飢餓……)而非建構正面價値(如合理、人情、美觀、莊嚴、持久、方便、經濟一嗎?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說,當人在一個城市住久了,精神上也就占領了那城市。那「占領」兩字,傳神表現了人對所熟悉之地意識上感情上的分布和滲透。當年我初到美國,美麗島事件在記憶裡還餘溫猶熱,民主自由耳熟能詳而卻是空洞的名詞,我的世界只是小如果核的台灣島嶼。是這二十年來釘釘補補和移山倒海,才逐漸塡充概念劃定經緯,大陸與島嶼、舊文化與新世界、歷史與詮釋才嵌正位置,神話還原成現實。而這現實的驚人華美,不掩底下急遽陷落的丘壑。一個人怎能在精神上「占領」美國,但同時又如里爾克所說「不斷離去」?我站在這廣闊的孤島天堂,又隔著千里大洋遙看。這精神和物質上急遽吞噬全球,這河山壯麗人才薈萃的國家仍不是「我的」。桃源路遠,美國的燦然可觀畢竟不過是個失敗的藍圖。

〈雕塑空間的藝術家:柯比意〉

他說,文化是心靈直角的狀態,紐約是個美妙的災禍。
他說,建築是以光塑形的遊戲,房子是座生活機器。
他語出驚人,讓人一時不解,但察覺出裡面有某種犀利的東西。他是柯比意,二十世紀最傑出的法國建築師,對建築的影響既巨且深。
他在《當教堂是白的》裡寫:「教堂是白的,因為新。城市是新的……新世界正當開始。白色,透明,歡樂,純淨,清晰,且毫無猶豫,這新世界像朵花在廢墟間開放。」然而,「我們自己的大教堂尚未興建。」什麼是他的大教堂?什麼是二十世紀的白色教堂?
二十世紀建築最奪目的招牌是現代主義。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二次世界大戰後達到空前,改寫了全球城市的空間景觀。現代主義不是新瓶裝舊酒,無意「為往聖繼絕學」,而是個革命性的前衛主義:它主張與傳統徹底決裂。忽然間,所有古典或傳統的建築都不可忍受。傳統是錯誤,是病態,是敵人。舊的建築文法和語彙都必須揚棄,代之以全新的思考。新一代的建築家血欲創造一個迥異過去的空間,直線取代曲線,機能取代裝飾,幾何取代有機,禁欲取代趣味,理性取代人情。新的建築造型簡潔、流暢,室內空間開放,引進外光和空氣。現代主義前瞻未來,毫不留戀過去。這些新一代的建築家不僅是設計新建築,他們要創造一個新的烏托邦。正如威廉.高斯在〈前衛的浮沉〉裡所寫:「(前衛思潮)通常不耐煩過去,堅信除了錯誤,從歷史裡學不到什麼……最反懷舊之情。」他們要擺脫歷史,將時間完全掃蕩。新的空間裡只有現在,沒有過去。
柯比意是其中最激進的一位,秉承笛卡兒的理性精神和清教徒的禁欲主義,建築對他不只是蓋房子而已,而是改良社會的手段。他特立獨行,設計之外還著書立說,慷慨陳辭,以先知的專注和熱情宣揚理想。讓他放手而為,他會把整個巴黎拆毁,代之以一座又一座相同的X形現代大樓。他叫他的理想城市「明亮之城」,其理念來自英國艾布尼薩·霍華德的「花園城市」和摩天大樓。他的理想城市是一棟棟摩天大樓,四周綠地圍繞,快速公路川流而過。古老街道廢棄了,因為行人阻礙交通,因為二十世紀城市的首要關注是運輸。他的幾何城市是座機器,也是座公園。
·傑克斯將美國現代城市的沒落,歸咎柯比意雄辯迷人的理念。在《美國大城的興衰》裡,她這樣形容:「柯比意的城市好像個神奇的機器玩具。」在他一絲不苟的設計裡,人與物無大差別。然而她相信,熱鬧蓬勃的城市應是規畫和隨機交互的產物,其過程是有機、富於人性的,而不是單靠建築師一廂情願的計算可以壟斷。在現代主義的狂潮裡,傑克斯是第一個起而批判的少數。她的書對許多沉浸現代主義的建築師不啻醍醐灌頂,讓他們突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太狂妄、太盲目了。
現代主義的可愛是充滿理想,而以為可藉居住空間的革新改造社會秩序,則是不可想見的天眞和自以為是。柯比意一生設計鼓吹「抽象城市」,自己卻住在他亟於搗毀的老巴黎。這些建築家心目中的現代烏托邦是爲平凡大眾,而非像他們自己那樣聰明才智的人而設計。這種菁英主義隱藏了潛在的傲慢和偏執,儘管表面上轟轟烈烈打著民主、平等的旗號。
在實踐上,這浪漫的理想主義很快就僵化成教條,流於理念上的獨裁。現代主義的立意誠然崇高,但只有在大師手中才能創造神奇,否則迅即墮落成庸俗、乏味的朽物。才高如郭皮爾斯(Gropius)、米·范德羅(Mies van der Rohe)、萊特之輩能以原創的建築爲自己立碑,而在市場邏輯操縱的現實則稀釋或扭曲成抄襲與粗製濫造,最後腐化成媚俗的後現代主義。除了少數獨特建築,現代的盒狀或碑狀建築創造的是一個冷漠、支離、單調的空間。現代空間裡的人彷彿只是機械的生存,而非生活。
柯比意熱愛石頭和混凝土、石頭和木頭、石頭和玻璃間的強烈對比。他典型的建築是混凝土高腳結構,配上大片玻璃窗和色彩以平衡建築的沉重,在機能、結構和形式上都表現了純粹、抽象的美。他熱愛繪畫,每天都畫,建築則是他的三度空間藝術,圖形甚至成為他後期設計的元素。他晚年幾乎推翻了早年的信條,為法國朗查姆鎭設計的聖母教堂無懈可擊,充滿了莊嚴和詩意。如船身弧形的屋頂,厚重的白牆,不規則的窗戶,一反他向來嚴峻的無機幾何線條,而回歸對自然有機造型的禮讚。
柯比意說:「現代情操是一種幾何的精神,致力於建造和綜合,精準和秩序是主要條件……我們喜歡巴哈勝過華格納,寧取激發建造帕德嫩神廟而非大教堂的精神。」晚年他或許在某程度上推翻了早年的自己,但終其一生,他都忠於自己的美學理念,以接近完美的建築書寫空間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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