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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新世紀散文家:顏崑陽精選集》
2024/09/09 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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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新世紀散文家:顏崑陽精選集》
https://www.chiuko.com.tw/product/顏崑陽精選集/
書名:新世紀散文家:顏崑陽精選集
作者:顏崑陽
主編:陳義芝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3/10/10
內容簡介
顏崑陽的散文世界表現了博古通今的豐富知識內涵,這使他的散文能在抒情傳統之外,別開知性與諷喻論理的生面;作為一個來自台灣南部偏遠漁村的貧農子弟,而又長期寄居台北都會的戰後代作家,他的散文世界中則流露了對土地、故鄉與人情的高度眷戀,對於愈趨萎靡的現代物慾社會,表現出頑強而辛辣的抗拒、針砭,他的散文或抒情、或曲喻、或議論、或反諷,總能抓住這塊土地最素樸的認同,不為流俗所惑,顯現剛強的生命力量;作為一個沉潛於莊子之道,而又對都市文明和現代人性瞭若指掌的學者,他的散文也展現了莊子思想的洞見與宏觀,兼以寓言體式的靈活運用,使他的散文世界結構森然、文氣沉鬱厚重。
【Excerpt】
〈被拋棄的東西也有他的意見〉
最近,我很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拋棄些什麼東西。
在一家診所,我靜靜坐著,等待遲到的醫生。對面粉牆上,是一幅讓我不斷焦慮起來的油畫。畫裡的女人穿著雨衣,撐著雨傘,卻抓著水管,正在雨中澆花。不知道那個女人爲什麼讓我這樣的焦慮!
我靜靜坐著,等待遲到的醫生。醫生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候診的病患們都兩手環胸,垂頭打盹著。
醫生還沒有出現,到現在。我靜靜坐著。不!我走到那個女人的身旁,但卻有些猶疑起來,究竟要搶下她的水管?或揪走她的兩傘,剝掉她的雨衣?這就讓我一剎那間無法抉擇了。
「有些東西必須被拋棄!」我焦慮地說。
「……。」她翕動著嘴巴,但我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
醫生終於出現。我用力指著牆上的畫,示意把它拿下來。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只瞪了我一眼,漠然地跨過我斜伸在走道上的右腿。這個只會拿聽筒的傢伙,難道他也不明白有些東西必須被拋棄嗎?
最近,我很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抛棄些什麼東西。是的,家裡的東西已多到令我窒息。它們毫不客氣地佔領了我的生活空間。並且對我充滿了敵意,我清楚地感覺到。
這許許多多的東西,究竟怎麼住進我家?已記得不很清楚了。但他們都明明在那兒,佔領了大部分的空間。有的像大北極熊盤據著牆角,他說:「我是冰箱,你不能沒有我!」有的像獅子張大嘴巴蹲踞在櫃面上,他說:「我是電視,你不能沒有我!」有的像大豬公躺在客廳中間,他說:「我是皮沙發,你不能沒有我!」其他酒樹、衣櫃、音響、放影機、電話、除濕機、冷氣機、餐桌椅、瓦斯爐……一呼百應,眾聲喧譁向我高喊:
你不能沒有我!
你!不能沒有我!
這些痞子,他們在要脅我。我真的非要他們不可嗎?他們究竟怎麼住進我家?已記得不很清楚了。但恍惚間,我經常走在一條直通到地平線的彩色街道上,兩旁是一間接著一間的商店,落地窗全都彩繪著古典的春宮圖,每家門口站著一個披垂面紗卻赤裸著身軀的女人。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戴著墨鏡東張西望。我與女人擦肩而過,走入街頭第一家商店,整間屋子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紙尿布,成千成萬在地上蠕蠕爬動的嬰孩,你推我擠地爭搶著,「我不能沒有尿布!」他們說。尿布,我再也不需要的了,可惜它不能當作擺飾。
中間究竟進進出出多少種商店,買了多少種東西,實在也弄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卻是街尾的最後一家商店,當我踏進門口,立刻被滿屋大大小小的棺材嚇住。最大的像貨櫃,「有人一定要這麼大,才襯得出身分。」老闆說。最小的卻只有鉛筆盒一般,但表殼密密地鑲嵌著中央信託局的金幣。櫃檯邊擠滿爭相搶購的人潮,「可以投資,也可以當作擺飾。你不能沒有他!」老闆說。
搶購,是的,我們經常都陷落在搶購的熱潮中。雖然我們什麼都不缺,但我們非搶購不可,那是一種焦慮,一種發洩,一種佔有,一種樂趣,很複雜的感覺。狗,不懂這種感覺。豬、牛、羊,甚至大象、獅子、老虎、野狼等等,也都不懂這種感覺。牠們只是低級動物,餓了就找東西吃,吃飽了就睡覺,怎麼懂得「搶購」的種種感覺呢!
這許許多多的東西,究竟怎麼住進我家,佔領了大部分的生活空間?現在我有些明白了,就是從一條很長很長直通天邊的彩色街道搶購來的。在那條街道上,所有東西隔著彩繪古典春宮圖的落地窗,向我招喊:
你不能沒有我!
你!不能沒有我!
就這樣,他們像一群政客,或像一群妓女,毫不客氣地就佔領了我的生活空間。有時他們互相排擠、互相叫罵。某一個午夜,我口渴起床喝水,迷糊間,差點兒被一個攔路的花瓶絆倒。這沒用的東西,我幾乎已忘了她的存在!怎麼又跑出來扯腿呢?
「始亂終棄,你還是人嗎?」她顯得相當悲憤。
我還沒開口,站在腳旁一個前幾天剛搶購回來的陶製垃圾桶已叫罵了起來:
「妳這擺著看的沒用東西,被拋棄也是活該,還有什麼意見呢!」
最近,我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抛棄些什麼東西。但被抛棄的東西也有他的意見。這的確是讓我頭痛的問題。不過,東西實在已多到叫人窒息了。別的不說,就先數一數我的私有物吧!
我擁有五十三條領帶、三十五條領巾、二十四件背心、四十一個電子錶、八雙鞋子。她們各有不同的性子,不同的姿色。就以領帶來說吧!有豐腴的、有削瘦的、有高的、有矮的;其色亦各異,湛藍者如七月烈陽下的海、翠綠者如三月雨後的山、或紅似玫瑰、或褐若琥珀;而且其性之殊,各具特色,有的柔滑如少女的肌膚,有的粗糙如鱷魚的皮。至於領巾、背心、電子錶、鞋子,她們的姿色,就像唐明皇後宮的三千佳麗,留給喜歡想像的人去想像吧!
這也沒什麼好驚異,更多的男人擁有的領帶諸物,還不只如此的數目,八十條,甚至一百條,他們從不嫌多。這和用不用得著,沒什麼關係;擁有,對,只要「擁有」,只要「擁有」的比別人更多,就爽透了。
我擁有五十三條領帶,她們被囚禁在衣櫃裡,像一條條的鹹魚垂掛在桿上。其中大多數都只在我的胸膛間躺過一、兩次。這也怪不得我,五十三條,每天換一條,也得將近兩個月。但我對她們早就失去興趣了。我知道,她們個個都想掐著我的脖子,靠著我的胸膛。「你,你不能沒有我呀!」她們爭著嫵媚地說。我卻沒有什麼回應,近來我強烈地需求「自由呼吸」的那種感覺,再也不願被掐住脖子了。
「始亂終棄,你還是人嗎?」聽得出她生氣了。她是一條海藍底色,雪白斜紋而寬幅的領帶。其實,我並沒有忘記她,因爲我當新郎的時候,特別在群芳之中選了她。之後,春山翠、玫瑰紅、琥珀褐……,不斷湧進家裡,她便被擠到我眼光眷顧不及的地方了。
「既然用不著,為什麼當初搶著要我!」這一身鼠灰的傢伙,她說得那樣激憤。但我實在已記不得曾經搶著要她。可能一次都沒用過,就把她囚在櫃子裡。她不懂,對我來說,用不用得著,沒關係,只要我擁有的比別人更多就爽了。
「你究竟想炫耀什麼!」這次說話的是一條棗黑的背心。她的語氣太尖銳了,刺得我相當難受。炫耀,既然有了些錢,不炫耀一下就是呆子。所有走在那條長長的彩色街道,戴著墨鏡東張西望的人,誰不是這樣!
最近,我很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拋棄些什麼東西。但被拋棄的東西卻也有他的意見,而且對我相當敵視,說了許多如利箭一般的話。我實在很煩,甚至幾次惱羞成怒,真想放把火將她們全數燒掉。女人勸我去看看醫生,然而那個只會拿聽筒的傢伙,卻一點兒都不明白,有些東西必須被抛棄。
從醫院裡回來,剛剛午後,躺在床上,我認爲我應該是睡著了,可是卻又明明聽到喧譁的眾聲。有的從衣橱裡傳出來,有的從抽屉、從鞋櫃,聲音如梟啼,如蠍鳴,如蛇叫,如空谷中急促的腳步。然後,我就赫然看見,一條一條的領帶與領巾,從衣櫥裡鑽出來,像一群雨傘節、龜殼花、竹葉青,向著我的床鋪游進。接著,一件一件的背心,像一群夜梟,衝開衣櫥的門板,向我急掠而至。我驚嚇地翻身,卻看到一只一只電子錶,從抽屉蹦出來,像一群蠍子窸窸翠翠地爬向床鋪。然後,就聽得七、八種腳步聲,從樓下鞋櫃處開始朝著樓上奔內來。
我一陣暈眩,恍惚間,平躺在床板上,被七八個壯漢抬著,緩緩地走在一條很長很長的彩色街道上,我的脖子間繫著幾十條各色各樣的領帶與領巾,兩臂上戴著幾十只電子錶,身軀因爲穿著幾十件背心而顯得臃腫。街道兩旁的人群,個個戴著墨鏡,向我指指點點。他們不停地翕動著嘴巴,我卻聽不見什麼。
壯漢們穿著皮鞋,踏出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我躺在床板上,微側著臃腫的身軀,卻無法動彈。走到一家樂器行前,透過彩繪古典春宮圖的落地窗,我隱約看到一個少女正低頭彈奏著鋼琴。她抬起頭來,臉色一片漠然,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但是,記憶裡,她還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什麼時候竟然已這樣亭亭玉立!
她似乎沒有看見被抬著遊街的父親,只是專心地彈奏著鋼琴。我拚命地呼喊她的名字,但陣陣琴音掩蓋了我的呼喊。很熟悉的曲子,那是她小時候經常彈給我聆賞的歌曲——貝多芬「白色的兩鞋」。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它的歌詞:
我在森林中獨自徘徊,發現了一雙白雨鞋。
那是我從前在森林中遺失的白雨鞋。
經過多少風吹雨打,我從孩童長大成人。
經過多少風吹雨打,白雨鞋再也不經穿。
我的思緒忽然飛回了女兒的童年。那是一幢四面粉牆,空盪盪的,沒有擺設什麼東西的房子。客廳靠牆坐著一台雜牌中古的鋼琴。六歲的女兒,穿著一件鵝黃色、領口鐵著蕾絲的洋裝。她的小手輕靈地遊走在琴鍵上,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白色的雨鞋」。我則站在琴旁,跟著反覆唱起歌詞來。琴音與歌聲交織成一片淡淡的哀愁。
當我陷落在許許多多東西的包圍中,什麼時候,我的女兒竟已這樣亭亭玉立了!但她卻聽不到我的呼唤。
我逐漸被抬離那家樂器行,女兒與琴聲也逐漸消失在遠方。我忽然覺得,在生活空間都被各種東西佔領的時候,每個長大了的人,都像是一雙童年被遺失在森林中的白雨鞋。淚水就這樣從我的眼角汩汩地流下來。我究竟將被帶往何方呢?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七、二十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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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新世紀散文家:顏崑陽精選集
作者:顏崑陽
主編:陳義芝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3/10/10
內容簡介
顏崑陽的散文世界表現了博古通今的豐富知識內涵,這使他的散文能在抒情傳統之外,別開知性與諷喻論理的生面;作為一個來自台灣南部偏遠漁村的貧農子弟,而又長期寄居台北都會的戰後代作家,他的散文世界中則流露了對土地、故鄉與人情的高度眷戀,對於愈趨萎靡的現代物慾社會,表現出頑強而辛辣的抗拒、針砭,他的散文或抒情、或曲喻、或議論、或反諷,總能抓住這塊土地最素樸的認同,不為流俗所惑,顯現剛強的生命力量;作為一個沉潛於莊子之道,而又對都市文明和現代人性瞭若指掌的學者,他的散文也展現了莊子思想的洞見與宏觀,兼以寓言體式的靈活運用,使他的散文世界結構森然、文氣沉鬱厚重。
【Excerpt】
〈被拋棄的東西也有他的意見〉
最近,我很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拋棄些什麼東西。
在一家診所,我靜靜坐著,等待遲到的醫生。對面粉牆上,是一幅讓我不斷焦慮起來的油畫。畫裡的女人穿著雨衣,撐著雨傘,卻抓著水管,正在雨中澆花。不知道那個女人爲什麼讓我這樣的焦慮!
我靜靜坐著,等待遲到的醫生。醫生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候診的病患們都兩手環胸,垂頭打盹著。
醫生還沒有出現,到現在。我靜靜坐著。不!我走到那個女人的身旁,但卻有些猶疑起來,究竟要搶下她的水管?或揪走她的兩傘,剝掉她的雨衣?這就讓我一剎那間無法抉擇了。
「有些東西必須被拋棄!」我焦慮地說。
「……。」她翕動著嘴巴,但我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
醫生終於出現。我用力指著牆上的畫,示意把它拿下來。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只瞪了我一眼,漠然地跨過我斜伸在走道上的右腿。這個只會拿聽筒的傢伙,難道他也不明白有些東西必須被拋棄嗎?
最近,我很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抛棄些什麼東西。是的,家裡的東西已多到令我窒息。它們毫不客氣地佔領了我的生活空間。並且對我充滿了敵意,我清楚地感覺到。
這許許多多的東西,究竟怎麼住進我家?已記得不很清楚了。但他們都明明在那兒,佔領了大部分的空間。有的像大北極熊盤據著牆角,他說:「我是冰箱,你不能沒有我!」有的像獅子張大嘴巴蹲踞在櫃面上,他說:「我是電視,你不能沒有我!」有的像大豬公躺在客廳中間,他說:「我是皮沙發,你不能沒有我!」其他酒樹、衣櫃、音響、放影機、電話、除濕機、冷氣機、餐桌椅、瓦斯爐……一呼百應,眾聲喧譁向我高喊:
你不能沒有我!
你!不能沒有我!
這些痞子,他們在要脅我。我真的非要他們不可嗎?他們究竟怎麼住進我家?已記得不很清楚了。但恍惚間,我經常走在一條直通到地平線的彩色街道上,兩旁是一間接著一間的商店,落地窗全都彩繪著古典的春宮圖,每家門口站著一個披垂面紗卻赤裸著身軀的女人。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戴著墨鏡東張西望。我與女人擦肩而過,走入街頭第一家商店,整間屋子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紙尿布,成千成萬在地上蠕蠕爬動的嬰孩,你推我擠地爭搶著,「我不能沒有尿布!」他們說。尿布,我再也不需要的了,可惜它不能當作擺飾。
中間究竟進進出出多少種商店,買了多少種東西,實在也弄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卻是街尾的最後一家商店,當我踏進門口,立刻被滿屋大大小小的棺材嚇住。最大的像貨櫃,「有人一定要這麼大,才襯得出身分。」老闆說。最小的卻只有鉛筆盒一般,但表殼密密地鑲嵌著中央信託局的金幣。櫃檯邊擠滿爭相搶購的人潮,「可以投資,也可以當作擺飾。你不能沒有他!」老闆說。
搶購,是的,我們經常都陷落在搶購的熱潮中。雖然我們什麼都不缺,但我們非搶購不可,那是一種焦慮,一種發洩,一種佔有,一種樂趣,很複雜的感覺。狗,不懂這種感覺。豬、牛、羊,甚至大象、獅子、老虎、野狼等等,也都不懂這種感覺。牠們只是低級動物,餓了就找東西吃,吃飽了就睡覺,怎麼懂得「搶購」的種種感覺呢!
這許許多多的東西,究竟怎麼住進我家,佔領了大部分的生活空間?現在我有些明白了,就是從一條很長很長直通天邊的彩色街道搶購來的。在那條街道上,所有東西隔著彩繪古典春宮圖的落地窗,向我招喊:
你不能沒有我!
你!不能沒有我!
就這樣,他們像一群政客,或像一群妓女,毫不客氣地就佔領了我的生活空間。有時他們互相排擠、互相叫罵。某一個午夜,我口渴起床喝水,迷糊間,差點兒被一個攔路的花瓶絆倒。這沒用的東西,我幾乎已忘了她的存在!怎麼又跑出來扯腿呢?
「始亂終棄,你還是人嗎?」她顯得相當悲憤。
我還沒開口,站在腳旁一個前幾天剛搶購回來的陶製垃圾桶已叫罵了起來:
「妳這擺著看的沒用東西,被拋棄也是活該,還有什麼意見呢!」
最近,我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抛棄些什麼東西。但被抛棄的東西也有他的意見。這的確是讓我頭痛的問題。不過,東西實在已多到叫人窒息了。別的不說,就先數一數我的私有物吧!
我擁有五十三條領帶、三十五條領巾、二十四件背心、四十一個電子錶、八雙鞋子。她們各有不同的性子,不同的姿色。就以領帶來說吧!有豐腴的、有削瘦的、有高的、有矮的;其色亦各異,湛藍者如七月烈陽下的海、翠綠者如三月雨後的山、或紅似玫瑰、或褐若琥珀;而且其性之殊,各具特色,有的柔滑如少女的肌膚,有的粗糙如鱷魚的皮。至於領巾、背心、電子錶、鞋子,她們的姿色,就像唐明皇後宮的三千佳麗,留給喜歡想像的人去想像吧!
這也沒什麼好驚異,更多的男人擁有的領帶諸物,還不只如此的數目,八十條,甚至一百條,他們從不嫌多。這和用不用得著,沒什麼關係;擁有,對,只要「擁有」,只要「擁有」的比別人更多,就爽透了。
我擁有五十三條領帶,她們被囚禁在衣櫃裡,像一條條的鹹魚垂掛在桿上。其中大多數都只在我的胸膛間躺過一、兩次。這也怪不得我,五十三條,每天換一條,也得將近兩個月。但我對她們早就失去興趣了。我知道,她們個個都想掐著我的脖子,靠著我的胸膛。「你,你不能沒有我呀!」她們爭著嫵媚地說。我卻沒有什麼回應,近來我強烈地需求「自由呼吸」的那種感覺,再也不願被掐住脖子了。
「始亂終棄,你還是人嗎?」聽得出她生氣了。她是一條海藍底色,雪白斜紋而寬幅的領帶。其實,我並沒有忘記她,因爲我當新郎的時候,特別在群芳之中選了她。之後,春山翠、玫瑰紅、琥珀褐……,不斷湧進家裡,她便被擠到我眼光眷顧不及的地方了。
「既然用不著,為什麼當初搶著要我!」這一身鼠灰的傢伙,她說得那樣激憤。但我實在已記不得曾經搶著要她。可能一次都沒用過,就把她囚在櫃子裡。她不懂,對我來說,用不用得著,沒關係,只要我擁有的比別人更多就爽了。
「你究竟想炫耀什麼!」這次說話的是一條棗黑的背心。她的語氣太尖銳了,刺得我相當難受。炫耀,既然有了些錢,不炫耀一下就是呆子。所有走在那條長長的彩色街道,戴著墨鏡東張西望的人,誰不是這樣!
最近,我很想抛棄些什麼東西,我必須拋棄些什麼東西。但被拋棄的東西卻也有他的意見,而且對我相當敵視,說了許多如利箭一般的話。我實在很煩,甚至幾次惱羞成怒,真想放把火將她們全數燒掉。女人勸我去看看醫生,然而那個只會拿聽筒的傢伙,卻一點兒都不明白,有些東西必須被抛棄。
從醫院裡回來,剛剛午後,躺在床上,我認爲我應該是睡著了,可是卻又明明聽到喧譁的眾聲。有的從衣橱裡傳出來,有的從抽屉、從鞋櫃,聲音如梟啼,如蠍鳴,如蛇叫,如空谷中急促的腳步。然後,我就赫然看見,一條一條的領帶與領巾,從衣櫥裡鑽出來,像一群雨傘節、龜殼花、竹葉青,向著我的床鋪游進。接著,一件一件的背心,像一群夜梟,衝開衣櫥的門板,向我急掠而至。我驚嚇地翻身,卻看到一只一只電子錶,從抽屉蹦出來,像一群蠍子窸窸翠翠地爬向床鋪。然後,就聽得七、八種腳步聲,從樓下鞋櫃處開始朝著樓上奔內來。
我一陣暈眩,恍惚間,平躺在床板上,被七八個壯漢抬著,緩緩地走在一條很長很長的彩色街道上,我的脖子間繫著幾十條各色各樣的領帶與領巾,兩臂上戴著幾十只電子錶,身軀因爲穿著幾十件背心而顯得臃腫。街道兩旁的人群,個個戴著墨鏡,向我指指點點。他們不停地翕動著嘴巴,我卻聽不見什麼。
壯漢們穿著皮鞋,踏出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我躺在床板上,微側著臃腫的身軀,卻無法動彈。走到一家樂器行前,透過彩繪古典春宮圖的落地窗,我隱約看到一個少女正低頭彈奏著鋼琴。她抬起頭來,臉色一片漠然,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但是,記憶裡,她還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什麼時候竟然已這樣亭亭玉立!
她似乎沒有看見被抬著遊街的父親,只是專心地彈奏著鋼琴。我拚命地呼喊她的名字,但陣陣琴音掩蓋了我的呼喊。很熟悉的曲子,那是她小時候經常彈給我聆賞的歌曲——貝多芬「白色的兩鞋」。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它的歌詞:
我在森林中獨自徘徊,發現了一雙白雨鞋。
那是我從前在森林中遺失的白雨鞋。
經過多少風吹雨打,我從孩童長大成人。
經過多少風吹雨打,白雨鞋再也不經穿。
我的思緒忽然飛回了女兒的童年。那是一幢四面粉牆,空盪盪的,沒有擺設什麼東西的房子。客廳靠牆坐著一台雜牌中古的鋼琴。六歲的女兒,穿著一件鵝黃色、領口鐵著蕾絲的洋裝。她的小手輕靈地遊走在琴鍵上,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白色的雨鞋」。我則站在琴旁,跟著反覆唱起歌詞來。琴音與歌聲交織成一片淡淡的哀愁。
當我陷落在許許多多東西的包圍中,什麼時候,我的女兒竟已這樣亭亭玉立了!但她卻聽不到我的呼唤。
我逐漸被抬離那家樂器行,女兒與琴聲也逐漸消失在遠方。我忽然覺得,在生活空間都被各種東西佔領的時候,每個長大了的人,都像是一雙童年被遺失在森林中的白雨鞋。淚水就這樣從我的眼角汩汩地流下來。我究竟將被帶往何方呢?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七、二十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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