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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王盛弘的《十三座城市》
2024/09/06 0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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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王盛弘的《十三座城市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68102
十三座城市
作者:王盛弘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10/05/09

 
Excerpt
〈這時候快樂占上風〉

十月間一個星期天,我打算到南丫島走走。
穿越皇后像廣場前地下道要往天星碼頭時,突地躍入眼簾的景象,冷不防嚇我一跳。這是個壯觀的場面,一叢叢一簇簇,難以計數的女人分據通道兩側,幾名警察來回走動,悠閒地。
女人們在地面鋪平報紙、大型塑料袋,站著坐著躺著,讀信,分享料理,為對方按摩,結辦子,掏耳朵(沒有惡意地我想到動物園裡猩猩猴子為同伴搔癢抓蝨子),午寐的人在上半身打一把傘擋遮,但幾乎所有人都在咕嘰咕嘰大聲說笑,自然也唱歌:清唱,或佐以簡單的伴奏如僅僅以兩根細木棒敲打地面,興起時,裸足跳起舞來。物質條件看起來是簡陋的,但快樂由自己書寫。
她們是菲律賓女傭,香港外僑圈最大族群。珍·莫里斯的《香港》說,早在一八四〇年代(米字旗於一八四一年在香港升起),怡和洋行「就僱用菲律賓人做警衛,而菲律賓樂師更是向來在香港有一席演奏之地」;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以一九六〇年代為背景,主角張國榮前去覓尋身世解答的國度,正是菲律賓。我幾度去到香港,每於假日在大型建築的一匹匹遮蔭裡目睹這龐巨而歡快的群眾,總是感覺到新鮮而驚歎於她們改寫了「樹蔭」的定義,好像紅尾鷹Pale Male在紐約中央公園旁東七十四街與第五大道交叉口的大廈上築巢,與伍迪.艾倫為鄰,兩者都是環境變遷的見證,水泥「叢林」的詮釋者。
但是,這裡那裡鬧區裡充塞、湧流的人潮,曾經將我的情緒推向激昂,卻也逐漸讓我感覺到疲乏,遂想避開人群,到離島散散步。南丫島是最鄰近香港島的島嶼,可搭快艇或渡輪前去,泊於榕樹灣、索罟灣,幾年前初履香江,曾讓朋友領著,月掛枝梢時分在索罟灣大啖海產,鬧熱、澎湃,很有台式辦桌的市井滋味。
來到天星碼頭,卻發現氣氛十分寥落,天光透過窗玻璃落在樓梯間,灰塵於光中翻攪,鐵門拉下阻去前路。折返街頭,我請教了一名警察,態度和善地他告訴我,天星碼頭馬上要拆了,南Y島啊,IFC(國際金融中心)對面中環碼頭搭船吧。「觀光客節奏」滴答滴答催促著我朝他遙指的方向匆匆走去,沒有給身後歷經半世紀歲月的碼頭最後一瞥。
懷舊固然氤氲著詩意,但我身為一個倉促的過客,欲懷舊也沒有著力點。
三十分鐘後,快艇駛近榕樹灣,遠遠眺望,島嶼籠罩綠意,屋宇三兩自草木之中露出端倪,嶔崎偉岸的卡其色岩礁,清透如水晶的藍空,海水湛綠,碎浪花白,一派熱帶風情。前幾回到香港都在暑夏,太熱太濕,這次是秋天,不缺陽光但不至於熱,風吹來很舒爽,不過,一下船,那個遠離塵囂的念頭馬上沒了頂。
哪裡還有什麼風景優美怡人,兼且交通方便、都市人容易企及的所在,於假日尚能保持它敞空、幽靜的本色?轉念如此自問,也就欣然接受眼前的繁華了。
一如洋人搞不清楚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我分辨不出的美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等老外為主,很自然形成一條有去有回的「輸送帶」,我將自己「送入」人流裡,一路上東張西望,最終給「運送」到了紅聖爺海灘。這裡更是熱鬧非常,最外圍的是擺售各種物品、冷飲的素人攤販,靠近海灘則搭起簡單野台,主持人透過麥克風震天價響說話,間雜樂團演奏,數百公尺的海灘一樣擁擠著人,全家出遊或愛侶結伴,個個把臉龐、肩胛烤成淡淡粉紅色,喝啤酒、吃烤肉,擲飛盤、打沙灘排球,孩子們嬉鬧,簡單的追逐也把自己逗得樂不可支……
怎麼能夠這樣快樂呢?
人生恁多苦楚,每在路上,我看見一個個人身上背負著深深淺淺的傷痛,而自不量力生出悲憫;還好,總有某些時候,歡愉占了上風,地下道裡那些膚色暗沉像抹了灰的菲傭、海灘上只穿金色日光的洋人男女,自有他們卸下重軛、喘一口氣的片刻。
徐徐海風和薄陽把我哄得欲睡昏昏,我索性尋了個角落在沙灘上躺平,寤寐之間,笑鬧聲似遠還近不曾間歇。醒轉過來時,天光已在做最後的掙扎。我搭上還回香港島的快艇在海面奔馳,一船乘客睡得東倒西歪,那些還醒著的,發怔望著自己的手指頭、看似凝視遠方卻沒有焦點、呆呆楞楞再做不出任何表情。午後的火焰已然熄去冷去,這時候只覺得好疲倦好疲倦。

〈跟著西西看房子〉

一九九三年台北故宮博物院舉行借自法國瑪摩丹博物館的「印象派大師莫內與其同時期畫家聯展」,我也插身擁擠不堪人群中去看了。十餘年過去,對大師之作的印象正如他的畫面所表現的,筆觸參差,色彩迷濛,只餘下了光影氤氲,一如似乎、彷彿、猶如、好像的說不清楚。
但是,印刷精雅畫冊上一段介紹,卻深深銘印我的心版上,莫內說:除了繪畫和園藝,我真的一無所有。還提到,在莫內書房中,最多的不是畫冊,而是園藝書籍。我常拿這件事來說嘴,好像我對園藝的雅興因為大師加持,而更顯得高尚了;並且嚮往著要去看看大師窮後半輩子戮力經營的吉維尼花園。
二〇〇一年我隻身去到巴黎,不巧碰上公立展場大罷工,鎮日裡我徘徊於羅浮宮前奧塞美術館前龐畢度中心前廣場,一日日呷著閉門羹。一個星期後決定提早南下普羅旺斯,臨行打算去一趟蒙馬特聖心堂,途中,三分鐘不到被訛詐了一千餘法郎。帶著挫敗心情搭上TGV南下旅次中我驀地清醒,巴黎一周間我哪裡都沒去呢,甚至連西北郊外七十五公里的吉維尼。
這幾年來,睡蓮池、日本橋、黃飯廳、藍書房召喚著我;尤其,我想站在莫內書櫃前(法國人並不特別高大,大概不必踮起腳尖吧),細細數看他的園藝書籍。
可惜我一直未能夠啟程。不過,西西去看過了,並且用她的文字把場景鋪展在我眼前,那是——不僅僅「代」我去看了,還「帶」我去看了。
西西說,莫內的小書房其實是飯廳,晚餐過後全家人在這裡交誼,裡頭有個諾曼第大木櫥既是碗碟槲,也可當書櫃;接下來她的描述,就好像是我與她並肩站在現場低語,交換意見,並作出結論:

橱裡有什麼書?我仔細瞧過了,是植物學書籍;二十三本一套的歐洲園林花卉、園藝大辭典、園藝百科全書。他是園藝迷,三十年來一直訂閱園藝指南。
這是西西式小品雜文的獨特魅力,每名讀者都可以各自在不同片段裡,感受到他並非眾多讀者中的一名,而是——唯一的那一名:西西是在為我而說,西西是在為我而寫,西西不僅僅是嚮導,西西根本就是我隨行的友人。
就算交情還稱不上密友,也至少是遠方歸來後,旅人在文藝沙龍的分享。當然,她在旅途上也有視而不見的所在,正因如此,得以專注於一兩樣細物,其中最得她青睐的,是房子;擷取圍繞屋子而發的種種物質與非物質談資,西西大廚,將美學形式、藝術潮流、人文典故,那些知識性材料全都熬得像糜爛八寶粥,熱量與營養在「好好吃」的讚美聲中愉快划進腹肚裡去。
比如西西說,哲學家維根斯坦設計過一幢三層樓高、方盒子似的屋子,水泥、鋼骨、玻璃,始於簡潔也終於簡潔,「彷彿《邏輯哲學》般嚴謹」。這樣類比已經生動鮮明。緊隨之後另一則小品,她又提到,維根斯坦將這幢屋子送給二姊瑪格麗特,但是西西懷疑:「她是否真的喜歡弟弟送的禮物?」因為西西從克林姆為瑪格麗特所作畫像研判,穿著那樣繁複、精美、「活脫脫是後來三宅一生設計的時裝」的瑪格麗特,喜歡的,應該是巴洛克式華宅。
至於旅途上的遭際,富含情味與趣味:西西參觀林布蘭故居,看守的老人見沒有其他觀光客、見她流連許久,竟讓她坐上畫架前,指導她畫油畫的架式,讓她扮了一會兒大畫家林布蘭(拿的是畫家拿過的畫筆嗎?我想不是。如果是,而我是那一會兒的西西,我會興奮到顫抖)。又比如,明明知道已趕不上居禮博物館打烊時間,西西還是趕了去,進不了館她也無所謂,因為她只是來致敬罷了。為什麼?「是她發明了鐳,而我,是接受過放射治療的癌症病人。」
建築、時尚雜誌CASA BRUTUS日本建築專輯中,曾以美國自由女神像、埃及獅身人像、大阪道頓堀有慢跑者的看板、東京淺草寺雷門等知名建物剪影,對照奈良東大寺大佛殿是世界最大木造建築,這些標的物都甘拜下風,一張圖就說明了許多。西西《看房子》也有這樣視象化的妙處,她說:比起巴黎凱旋門,拉德芳斯的大拱門大上許多,「門洞遠看甚小,其實可以容納整座巴黎聖母院」。只消一句話,就把大拱門的「大」烘托了出來。
隨著西西的指點我一路走來,發現《看房子》最上乘的,還數每一則小品收尾的俐落勁道。
林文月先生參觀京都桂離宮,醉心於枯山水,遲遲不願離去,嚮導提醒她:起身吧,否則要暈船了。西西這名嚮導也有這樣的果決,也有這樣的幽默。看的是房子、說的是故事,房子看畢、故事說完,就要前往下一個景點;西西不八股也不做作,不感情横流也不知性強出頭,在那些最好的篇章裡,她像茶館裡老手,把茶水透過長長壺嘴,遠遠地拋射進茶杯裡,戛然收止,桌上不濺一顆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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