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胡品清的《另一種夏娃》

閱讀及分享胡品清的作品《另一種夏娃》。

這一本詩集，在書末附錄了幾篇胡品清的詩論，以下摘要分享的〈關於意象〉特別吸引我，同時也讓我想起蘇紹連老師的《無意象之城》。

書名：另一種夏娃
作者：胡品清
出版社：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
出版日期：1984/13

【Excerpt】
〈關於意象〉

（一）
又一度，我必須高聲強調新詩或白話文不僅僅是口語。口語沒有美感，沒有韻味，令讀者感到味同嚼蠟。爲了美化詩的語言，爲了使散文不顯得平淡無奇，我們必須求助於意象。唯有意象能把美感和韻味賦予詩及散文，換句話說，意象是語言的靈魂。

意象之定義

意象是什麼？簡潔地說，概括地說，意象就是比喻或象徵。在這一篇短文裏我暫時不把意象分門別類。這一項工作我將在另一篇裏作成。

意象之構成

構成意象之要素有三：(一)被說及的東西，(二)類似性，(三)被視爲那類似性之典型的另一東西。現在讓我來舉兩個具體的例子。
在「長恨歌」裏，白居易用芙蓉比喻楊貴妃的面容，用楊柳比喻她的眉毛。爲什麼？因為少婦的面容的色澤是淡紅的、美麗的，像芙蓉；而眉毛是彎彎的、細長的，像垂柳之枝；所以詩人說：芙蓉如面柳如眉。同樣地，李白在「清平調」裏也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因為飄飄的雲層像翩翩的裙裾；綽約的花朵像姣好的面容。在上面所舉的兩個例子裏，我們可以看出構成意象的三個要素：(一)被說及的東西：面容、衣裳、眉毛，(二)共同的品質或與另一物之類似性：美麗、淡紅的色澤、細長及彎曲，(三)作爲該類似性之典型之另一物：芙蓉或一般紅顏色的花、雲彩、楊柳枝。
現在我們既然知道了意象的定義，構成意象之要素和意象的重要性，我們必須進一步研究意象之塑造。

（二）
意象的種類繁多，有直喻，有隱喻；有具體名詞及具體名詞間的類似性；有具體名詞與抽象名詞間之類似性；也有具體名詞和「抽象名詞加具體名詞」間的類似性。此外，塑造意象的方法也紛紜不一，我們不僅可以用「如」、「像」、「同」等字樣，也可以借助於許多其他的修辭學中的形式。但是不論意象是屬於哪一種，不論我們用哪種形式塑造意象，我們必須執著於兩點：精確和新奇。譬如說，把人面比花是精確的，因為它們之間有酷似性，假如我們把狗面比花就不精確了。另一方面，把人面比花雖然精確，但是在今天已經不再新奇，因爲古今中外已經有許多作家用過。假如我們今天再說什麼豔如桃李、冷若冰霜就顯得陳腐了，因爲那只是複述而非創造。
首先，讓我把意象分門別類。有的意象是直喻且是直線形的，如下例：

我的心如一座傾頹之塔
我的青春只是一場暴雨（波特萊爾）

有的意象是繁複的、曲線形的，如下例：

你的名，如大樹之蔭；
在路上，我向在沙塵中行走的人說及你的名，
他們遂感到清涼。（聖約翰波斯）

有的意象是以整體比喻整體，如把太陽稱為阿波羅的金車。有的意象是以部分代表整體，如「年度和時辰之轍痕」。在這裏，聖約翰波斯不把時間比喻車輛而只取車轍代表車輛。
有的意象是直喻的，當我們用「如」、「宛若」、「像」等字的時候，像「手如柔荑，歯若瓠犀」。有的只是象徵或暗示，不必加以「如」、「同」等字樣，像高蒂葉說的：「塋墓上的白丁香，已在我鬢邊繁開。」他沒有用「像」字，只用塋墓上的白丁香暗示白髮或象徵白髮。
在這裏，我只限於把意象分門別類，下一次我要舉例說明意象之塑造。

（三）
意象之種類是繁複的，所以塑造意象的方法也是多變化的。在下面，我要舉一連串的實例表明塑造意象之不同和眾多。
一、最通常、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法是用一個副詞或動詞把兩個有類似性的具體名詞連接起來，如下例：
①月華如練（冰心）
②我的心將是一個冰塊（波特萊爾）
二、用一個副詞或動詞連接一個具體名詞和一個抽象名詞，如下例：
①你的面容宛若謎語和奥祕（波特萊爾）
②你的靈魂是一列風景（魏爾倫）
三、用比較級形容詞或副詞連接兩個名詞加形容詞，如下例：
①你比迷途了的貓更消瘦（貝爾拿諾斯）
②你的天空宛若詩意的憤怒（聖約翰波斯）
四、生物與無生物間之類似性，如下例：
①那村莊躺臥在那裏，像一頭困獸（貝爾拿諾斯）
②夢在我心深處，完整的，像一個太陽（貝爾拿諾斯）
五、用動詞暗示意象，換句話說，不直接運用意象而用動詞代表意象，如：一園明月「浸」梨花（意思是月明如水，但我們不用水字，只用浸字）。
六、兩個動作間之類似性，如：我追隨她，忠實地，像一隻狗追隨主人。（貝爾拿諾斯）
七、用同位字，如：你是否認識煩倦，那麻瘋症？（貝爾拿諾斯）
八、用受詞，如：他那麼矮小，你從而會說他是侏儒。（貝爾拿諾斯）
九、用介系詞片語，如：我鍾愛你，以牧師崇拜偶像之虔誠。（波特萊爾）
十、用副詞連接一個完整的句子和一個子句，如：地球帶著有翅翼的種子環遊，如發言的詩人。（聖約翰波斯）
十一、用所有格，如下例：
①思維之秋
②眼之燈
③生之夕暮
④讓我靜坐於「雙膝之友誼」中。（聖約翰波斯）
⑤他沮喪地坐著，頭垂在雙臂的括弧之間。（貝爾拿諾斯）
十二、用部分暗示整體，如下：我已經脫下道袍（意思是還俗了，離開了整個的宗教圈子）。
最後，我以至誠期望有志於新詩及散文的小讀者們能知道如何捕捉意象，在我冗長地作了一番闡明之後。

（四）
在前三篇專欄裏，我會詳細地論及意象在詩歌中的重要性。此刻，我要提供一首全然由意象構成的詩「回憶」，它的作者是法國當代最出名的詩人之一的亨利米壽（Henri Michaux）。

回憶

有如自然，有如自然，有如自然，
如自然，如自然，如自然，
有如初生的羽毛，
如思維，
亦略如地球，
有如錯誤，有如溫柔，有如殘忍，
有如那不真實的，那不停止的，如一枚被釘入的釘頭，
有如你忙著別的事情時來侵襲你的睡眠，
有如一首外國語文寫成的歌曲，
有如一顆發痛且常警覺的牙，
有如在天井裏張開枝條、形成和聲而不計較亦不作藝術批評的南洋松，
有如夏日之塵埃，有如一個顫抖的病人，
有如以失去的一滴淚水沐浴的眼睛，
有如堆集的雲，它們使地平線縮小但令人想及天空，
有如夜間火車站上的微光，人們到了但不知道是否仍有火車，
有如印度二字，對於那個從未去過滿街都有這種字的地方的人，
有如關於死亡的述說，
有如太平洋上的一片帆，
有如一個雨天午後在一片蕉葉下的母鷄。

（讀者自行補充）
Souvenirs

Semblable à la nature, semblable à la nature, semblable à la nature,
A la nature, à la nature, à la nature,
Semblable au duvet,
Semblable à la pensée,
Et semblable aussi en quelque manière au Globe de la Terre,
Semblable à lerreur, à la douceur et à la cruauté,
A ce qui nest pas vrai, narrête pas, à la tête dun clou enfoncé,
Au sommeil qui vous reprend dautant plus quon sest occupé ailleurs,
A une chanson en langue étrangère,
A une dent qui souffre et reste vigilante,
A laraucaria qui étend ses branches dans un patio,
Et qui forme son harmonie sans présenter ses comptes et ne fait pas le critique dart,
A la poussière quil y a en été, à un malade qui tremble,
A loeil qui perd une larme et se lave ainsi,
A des nuages qui se superposent, rétrécissent lhorizon mais font penser au ciel,
Aux lueurs dune gare la nuit, quand on arrive, quand on ne sait pas sil y aura encore des trains,
Au mot Hindou, pour celui qui nalla jamais où lon en trouve dans toutes les rues,
A ce quon raconte de la mort,
A une voile dans le Pacifique,
A une poule sous une feuille de bananier, une après-midi quil pleut,
...

這是一首很獨特的詩，全由意象構成，但不顯得單調，那是因為作者是一個極富於聯想的人，他能使完全不類似的字句或意象加以組合而不令人感到違反邏輯，或感到風馬牛不相及，而且從而創造一個奇特的、富於吸引力的境界。

（五）
上一次，我曾經翻譯一首全然由意象構成的詩，題目是「回憶」。回憶具有眾多的性質，所以作者用了許多的東西比喻它。在這裏，我要試圖詮釋那首詩，也就是說指出那些類似性。我的詮釋可能是主觀的，但是也不該被視爲絕對的錯誤，因為梵樂希說過：「我的詩具有讀者賦予它的意義。」
回憶是無所不在的，因此詩人說「有如自然」，因爲大自然也是那樣。
回憶有時是溫軟的，所以像初生之羽。
回憶常常占據我們的腦子，所以作者說「如思維」。
地球是支持我們的東西，回憶有時亦復如是，所以作者說「亦略如地球」。
在回憶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過去是錯誤的，或溫柔的，或殘酷的，所以作者說「有如錯誤，有如溫柔，有如殘忍」。
回憶是不容捕捉的，經常糾纏著我們的，而且很牢固的東西，所以作者說「有如那不真實的，那不停止的，如一枚被釘入的釘頭」。
回憶有時像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所以作者說「有如你忙著別的事情時來侵襲你的睡眠」。
逝去了的一切被追憶時像是變得陌生而不可了解，所以作者說「有如一首外國語文寫成的歌曲」。
回憶有時令人楚痛而且我們常常害怕回憶，所以作者說「有如一顆發痛且常警覺的牙」。
回憶本身是一種中性的東西，它的令人痛苦或令人快樂全然取決於我們的主觀，所人詩人說「有如在天井裏張開枝條、形成和聲而不計較亦不作藝術批評的南洋松」。
回憶是紛簇的，有時是令人痛苦的，所以作者說「有如夏日之塵埃，有如一個顫抖的病人」。
回憶有時令人哭泣，所以作者說「有如以失去之一滴淚水沐浴的眼睛」。
回憶是紛繁的，它把我們局限在一個小天地裏，但是是美好的，所以詩人說「有如堆集的雲，它們使地平線縮小但令人想及天空」。
回憶像是一種安慰，但不確然，所以作者說「有如夜間火車站上的微光，人們到了但不知道是否仍有火車」。
並不是每個大都自就於回憶的。對於不沈入回憶中的人來說，回憶陌生得像從未去過印度的人看見印度兩個字一樣，所以詩人說「有如印度二字，對於那個從未去過滿街都有這種字的地方的人」。
回憶給我們的是逝去了的東西，所以詩人說「有如關於死亡的述說」。
回憶帶來的是遙遠的事物，所以說「有如太平洋上的一片帆」。
回憶也是一種避蔭，令我們感到慰藉，所以作者說「有如一個雨天午後在一片蕉葉下的母鷄」。

（六）
法國現代心理小說大家普胡斯特（Marcel Proust）說：風格之永恆來自於意象。
由於他這一句話，我們知道意象是多麼重要，不論是在散文裏、小說裏或詩篇裏。而且我必須強謂，假如小說或散文可以不借助於意象，詩篇若不具有意象就會顯得平淡無奇。關於意象，我想從兩方面論述：意象的定義和意象的功能。
意象是什麼？我們可以簡潔地說：意象是比喻，但是在詩篇裏我們最好避免「好像」、「如同」等字樣。在下面，我要翻譯一首法國巴拿斯派詩人Theophile Gautier的一首詩，作爲具體的例子，那樣比用抽象的解釋更能令讀者易於明瞭。

最後的願望

久久地，我愛戀著你，
供認吧！於今已是十八年。
妳有紅顏，我有蒼白，
我有多日，妳有春天。

塋墓上的白丁香
已在我鬢邊繁開，
不久會有整整一束
將我枯萎的頭額覆蓋。

我的沈落的蒼白的太陽
即將在地平線上消逝，
在喪殯的小丘上
我看見了我最後的家室。

啊！但願自妳脣邊落下，
一個遲來的吻，在我脣上；
為了使我在塋墓中安息，
寧靜地。

（讀者自行補充）

« Denier vœu
Voilà longtemps que je vous aime :
L’aveu remonte à dix-huit ans ! –
Vous êtes rose, je suis blême ;
J’ai les hivers, vous les printemps.
Des lilas blancs de cimetière
Prés de mes tempes ont fleuri,
J’aurai bientôt la touffe entière
Pour ombrager mon front flétri
Mon soleil pâli qui décline
Va disparaître à l’horizon,
Et sur la funèbre colline
Je vois ma dernière maison.
 Oh ! que de votre lèvre il tombe
Sur ma lèvre un tardif baiser,
Pour que je puisse dans ma tombe
Le cœur tranquille, reposer !
Théophile Gautier »

Last Wish
BY THÉOPHILE GAUTIER
TRANSLATED BY NORMAN R. SHAPIRO

A long time have I known you... Why,
Full eighteen years, I must confess!
All pink are you; pale, blear am I.
Winters, mine; yours, spring’s comeliness!

White cemetery lilacs sprout
Over my temples; but soon, now,
The grove entire will bloom about
My head, to shade my withered brow.

Pallid, my sun sinks low, and will
Soon fade on the horizon’s face;
And on the mournful, doleful hill
I see my final dwelling-place.

Oh! May you from your lips let fall
A kiss, too long delayed, upon
My own, so that beneath my pall
I may rest, heart at peace, anon...

上面那首詩風格明朗，語言簡潔，但是富於意象。在第一節第四行裏，「多日」和「春天」便是意象，多日象徵生之夕暮，春天代表青春。
在第二節的第一行裏，白丁香代表白色的頭髮。
在第三節裏的第一行裏，沈落的蒼白的太陽也是象徵晚年，喪殯的小丘是墳地，最後的家室便是塋墓。

（七）
今天，我要說及意象的功能。據我看來，意象至少有五種功能：一、提供美感，二、樹立個人的風格，三、表現獨創性，四、表現個性，五、表現人生觀。
一首詩不能像口語，不能像山歌，而必須具有美感。而把美賦予詩篇的就是意象。
一首詩必須有美好的風格和境界，而構成美好的風格及境界的便是意象。
一篇高水準的文學作品必須有獨特性，一個够水準的作家必須言古人之所未言，言他人之所未言。而一般的語言都是傳統的、陳腐的、定型的，只有在塑造意象時，作者有無限量的自由。如果一個作家想的他作品奇特新穎，他必須致力於意象之發明和塑造。
一篇文學作品除了表現美以外還必須表現眞。所以法國十八世紀的作家Buffon說風格即是人。換句話說，作者必須把眞正的面目表現在作品裏，而表現眞正的個话性的工具卻是意象。
最後，意象也最能表現作者的人生觀。譬如說，在「最後的願望」裏我們便能從那一連串的意象裏看出詩人對「時間」的重量的壓力之感受。
既然意象幾乎可說是一首詩的靈魂，但願有志於新詩的讀者們多多學習意象之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