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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品清的《藏音屋手記》
2024/08/12 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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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品清的《藏音屋手記

書名:藏音屋手記
作者:胡品清
出版社:合森文化
出版日期:1990/01/31

Excerpt

該知道如何把淸泉與水神分開;把山林與牧神分開;把花與花神分開,就像我把你和你的音色分開。於是,不藏你形,只藏你音。

盧梭說:「出生時,人是雛形;死去時,該是雕像。」我一直欣賞盧梭,因為肯定大自然的愛好者不可能是壞人;因為他在某方面是先知:「文明是萬惡之源」,因爲他不僞善,更因爲上述那句名言。
有許多人,步入中年以前就未老先衰;中年以後,便理直氣壯地嘲笑別人抓住青春的尾巴。其實,那種諷刺只是幼稚病之同義詞。形體之青春無論如何均屬短暫,就像有形的生命皆屬短暫一樣。我們該培養的,是一株長青的心樹;該塑造的,是隨著歲月之流轉,知識之累積,對理想之追求把自己塑造成一尊逐日步向完美的雕像。它永遠屹立,於時空外。

如今,我更愛「小王子」那本書了,因為書中那個來自外太空的小王子有點像「你」,老是答非所問,然後又突然冒出一句透露自己的觀點的話語,像是未經設計的。
那天午後,你突然說:「人要獨立才好。」
不知你心何所指,我只能保持沉默。其實,由於情況之獨特,我們的對白常常這樣,像是雙方的獨白。
終於,你解釋了,才知道那句話與我無關,儘管我自覺在心靈上依賴你。不過,任何來自你的話語,我都奉爲真理,且儘可能不違背你的意願。

時間永遠向前奔流,像永不回頭的水,所以「找回」失落的時光是不可能的,儘管心理小說大師普胡斯特的巨著題名爲「找回失落的時光」。
至於我,我否定並謀殺凡是令我痛苦的時間,只歌頌其中有「你」的時間,而如今我的時光中充塞著你,所以永恆在焉。
舉個例吧!若我「此刻」正和某人談話,而我的心靈却活在有「你」的空間裡。重要的是,別讓對談者看出我心不在焉。這一點很容易做到,因爲二十世紀的人大都失落了敏感度。

經常自凌晨中醒來,發現對面那位藝術家仍然在工作中。他的燈把光線投射在我臥室的窗帘上,然後又猝然熄滅,像一個悄然逝去的人。
燈影是符號,象徵一切生命:由出現到消失;也似乎這樣說:「我存在過,只是不再。」
我只是短暫地存在於空間的某個點上,而且書寫。從前,不知道爲何書寫,只是把一頁又一頁的稿紙塡滿。今夜,由於那猝然熄滅的燈,才猛然欣悟,我是在把生活中值得歌頌的點點滴滴加以記載,因爲文字是一種證物。否則我會覺得存在是一盞不會亮過的燈,那才是眞空。

詩,並非必然是那種分行的、有節奏感的書寫。凡是能提供心靈悅樂的、震人心弦的,全都是詩,像傍晚時晴空的「漸層」,或夕陽的暈抹。詩是一種幻術,一種神奇,一種不容精確地詮釋的東西,但是必須感人。若我讀一首詩而無動於衷時,那就表示作者失敗了或是我水準低落。作者失敗了,因爲他未能作成美學事件;或我水準低落,因爲未能分享作者的美感經驗。
入秋以來,我常收到一些威州密城的訊息,來自一位活在唯美及現實的夾縫中的男孩。他自稱無根,因爲是典型的ABCAmerican Brazilian Chinese)。他年紀輕輕,企業也輝煌,但是具有絕對的雙重性格,從而永遠揮不去先天的憂鬱氣質,儘管活在「庸俗」的現實中。在科學驚人、工商掛帥、利令智昏、斯文掃地的今天,能在心靈深處爲「美」保留一個小小角落的人已是鳳毛麟角了。因為置身於紙醉金迷的商場裡但又具有一份不可抗拒的美的嚮往,他永遠找不到一個心靈伴侶,於是活得寂寞,也領悟到構成現代生活的素材原就是忙碌加孤零。
聽吧!這是他書信中的一些話。儘管是散文,却是由詩的素材構成:
「已涼天氣,在一聲聲南歸雁鳴中顯得更爲蕭索,密河之水繼續南流,流走了飄在江面的紅葉。平底拖船順流而下,這是今年最後一次旅程。偶爾的笛鳴,向美麗如畫的景色道別。在此季節,我比楓樹更爲寂寞,內心凝著一份秋意濃濃。稻穗和玉米都已成熟,呈現著亮麗的金黃。一葉葉的秋聲,一聲聲的秋泣,在一页真的秋意中展示。拖著孤獨的身影,我總是踏著厚厚的秋葉,品味秋天的韻味。不過,繁華必當蕭索,凋落本爲向榮。秋的本身,就是生之奥秘。我喜歡秋天,更在内心深處埋藏了一個永恆的秋季。」
有些人,生來就是悲劇性的,因爲自己的思想與時代的特徵相左。時代在演變,急速地轉向浮華,名利、權勢以及暴發戶的揮霍囂張。早在十八世紀末,盧梭肯定物質文明乃萬惡之源。人爲萬物之靈,但也最最容易隨波逐流。只要能在濁流中保有一份憂鬱的氣質,就是詩人。一如斯德勒夫人所說:詩原是哲學的,由於憂鬱。

言談中,常常出現一些不精確的比喩。由於習慣,我們都沿用之,只因慵於思索,從而人云亦云。舉個例吧!大家都把人生的各個階段比作四季,衰老期自然就是冬天。一位英國名詩人說:「既然嚴多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他可以那麼說,因爲是不可駁倒的真理。
然而,若把他的話引用到人生的階段中,我們就無法如此說:「既然生之冬日已經來到,青春還會遠嗎?」

還有一個比喩,也是經不起分析的。比方說;「對牛彈琴」。顧文思義,該成語的意思是知音難求。
假如傅聰真是對「牛」彈琴,他非但不會痛苦,而且會更投入,更輕鬆,因爲知道聽眾是牛,而牛原就無法做任何人的知音。奏演時,若突發性的感冒使他咳嗽,從而按錯了幾個鍵子,他也並不會因此而失落鋼琴詩人的頭銜。所以啊,一定有其他的行業比對牛彈琴更令人痛苦。
話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正在全神貫注地傳授法國文學史。講到我最崇某拜的女風格家慕蕾德夫人的一小段描寫文時,其中有VAPEUP DU SOIR這三個法文字。豐富的聯想使我記起了柳永的雨淋鈴。我對學生說:「這三個法文字恰巧在中文裡有同義詞,那就是『暮靄沉沉楚天闊』中的暮靄。」結果呢,引起的只是一陣哄堂大笑。我不願追究那種嘩笑的涵義,但直覺地肯定了這一點:新生代旣沒有文學裝備,也無感性。多麼貧瘠的二十世紀末!
一定有許多行業比對牛彈琴更令人痛苦,因爲工作對象並非眞的是牛。若我對牛把暮靄二字和上述三個法文字加以比較,牛固然不會羨慕我學貫中西,但也不會報之以大不敬的喧鬧。

寫詩並非一切,主要的是也該活得像一首詩。換言之,生活中每個細節都該美麗精緻,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該斟酌推敲,以免流於草率粗糙。總之,該生活得既有美感,也有深度,然後將之記載下來,精確地。因此,我不自封爲詩人,只是如詩的生活之記載者。

我的誕辰,友人送了我一帖墨寶,其中有個特殊的句子作爲我心靈的畫像:

品如山轉路未轉
清似橋流水不流

若要把這兩個意象加以詮釋,便是我與眾不同。我會永遠與眾不同,因爲我的思想、情感和興趣不隨著歲月之流逝和經驗之累積而變易。我歡喜不變,因爲我有永恆的執著:永遠做「我」。不過,我不是蓄意不變,而是自自然然地不變。也不是悉心追求一個原動力使我不變,而是在「蒼蒼横翠微」的所在徑上出現了最後一個永恆的原動力,不期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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