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胡品清的《夢幻組曲》

在本書中，繼續讀到法國作家的推介和相關作品翻譯，這一次是魏爾倫（Paul Verlaine），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07754
書名：夢幻組曲
作者：胡品清
出版社：水牛
出版日期：2008/05/20

內容簡介
一本靈思掇集的書，包括了小品、書簡、詩、藝文片談等。優雅的文筆加上豐碩善感的一顆心，揮灑出另人感動震撼的作品。作者為文風格奇特、意匠獨運，表現了高度的藝術技巧；讀來真有含思婉轉之妙。我們不難從書中看出那份執著的理想與無比的愛心。

【Excerpt】
〈象徵主義與魏爾倫〉

有一位法國文學批評家曾經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過：象徵主義猶如法朗士的名著企鵝島中提到的阿爾加之龍，凡是說看見過他的人，沒有一個知找道他是什麼形狀，如何構成。可是，我們不妨說在十九世紀末，詩人有一種普遍的趨向，那便是對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的冷靜與客觀，智性與明朗的反抗，也是對現代社會生活和對宇宙的「積極觀」之抗議。深沉的心靈生活，對神秘的直覺以及把握詩之本質使之不流於教條主義及感情主義的願望便是一八八五年代以下的詩人活動之泉源，象徵主義運動便是如此誕生的。
關於象徵這一名詞，我們要避免對於他的誤解，那不僅是像中國文學中的狹義的象徵，以香草比君子，以秋扇比棄婦。西洋文學中的象徵是比較廣義的，不明確的。據說人在夢中或冥想中的時候有一種自動的創造能，他們在那種狀態下態想像出寓言和形象以反映個人的情感。一般人總詆毀神話的非真實性，可是從心理學上講來，神話是真實的，因爲他們和孕育他們的心靈相符合。詩人在夢幻狀態中以形象表現心境便是象徵主義誕生之由來。而象徵一名詞之意義是多方面的，有彈性的、曖昧的、不明確的、無定形的。在間色中的。在自覺及不自覺之間，在思想與象徵之間是有一系列相互關係的。最初是心靈的活動，隨伴著這種活動的是現實在形象中的神秘之存在，最終的結果便是象徵之誕生。
象徵主義之特質：
象徵主義雖然是一種朦曬的，微妙的東西，我們依然能把握他幾個重要的特徴。
主觀性——自十九世紀中葉而下，法國詩壇上主張精確地刻劃，客觀地描寫的巴拿斯派逐漸衰微，純粹的描寫詩歌已告終止，意念，情感和大自然不因他們的普遍性而引起人們的注意或興趣。某種事物，某種景象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及興趣是由於他們在某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引起共鳴。換言之，詩人不因某些事物之本身而寫詩，而是由於他們產生的效果而寫詩。
隱示——象徵主義詩人認為浪漫主義者的將自我的情感平鋪直敘是缺乏餘味和神秘性的。他們認爲巴拿斯派的冷靜及科學化是違反人性的。他們主張恢復心靈活動，偏重感性，他們不僅要描寫有形的物質界，更要描寫隱形的心靈界。可是他們的表現方法不是浪漫主義的舖張堆砌，不是巴拿斯派的冷靜客觀。他們強調以隱示，以聯想，以音樂表現一種玄妙，神秘的境界。有些象徵派詩人，如瑪拉爾梅，不再以普通的習慣語言傳達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語言是謎，要人猜測。他們認爲詩歌，一如音樂，該使我們自可感觸的世界昇向智性的世界。徹底地描寫一件事物便是減低創造的樂趣，因為全然的描寫不帶神秘性，徐徐地喚起一種事物，隱示一種事物便是令神秘得以保存，使用神秘便是象徵主義之所以誕生。
神秘性——在象徵派詩人中有許多都是外籍人，如比國人及立陶宛人，他們的詩陰晦朦曬有如北國的重霧。象徵主義運動時期，法國古典詩歌的明朗已被捐棄，詩之國度不再是光明的國度，而是適於夢境的，朦曬的，神秘的氣氛。象徵主義者注重的是心靈界，他們認爲自我的心靈界是複雜而幽暗的，一切意念叢集其中造成永恆之夜，有個性的藝術永遠是晦澀的，明朗的詩便不是純粹的藝術。
音樂性——象徵派的詩的最大特徵便是詩的音樂性。自從一八八○年法國詩人受了德國音樂家華格納的影響以後，他們便主張把音樂的組織搬入詩歌裏面。他們創造新的韻律使之與自身的感覺及意念相和諧，他們也知道那種新韻有時是不正確的，可是他們依然使用，因為意念和感覺原是飄忽無著的。然而詩的音樂不能和純音樂一樣地有準確性，有的詩句十分悅耳，但在心靈上卻不能收到同樣的效果，因為我們不能只講求字聲而忽略一個字在心理學上的隱示，也就是說詩本身的音樂性。那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詩中有樂的人會感覺到聲音和思想之間是有著密切關係的。某些字由於字音和字義之間的一種符合，能使心靈受到感動。一個字的心理價値，形象價値和聯想價値都不能脫離字音而獨立存在。因此僅僅悅耳的詩句不一定能感動心靈，因為詩的內在音樂性較外在的物質音樂性更為重要，為了要完美地表現某種心境，象徵派詩人不但尋求精確的字而且要追求能正確地表現某種境界的聲音，正如交響樂曲作家選擇某種樂器表現某種心境一般。因為象徵派詩人注重心靈界，所以他們竭力避免OAU等喧嘩的聲音，他們不需要喇叭。他們創造新字，尋求復活的古字，他們破壞文法規則，使字獲得音樂地位。最後爲了尊重內在旋律的崇高性，他們放棄了傳統詩的尺度，韻腳，創造解放詩，自由詩，以真正的，親切的且有伸縮性的和音代替外貌的，機械的韻腳和音節。象徵派詩人最大的優點便是瞭解字聲與字義間的複雜微妙的關係以創音樂的語言，而象徵派詩人中最能以音樂象徵情調的是魏爾倫。
保羅魏爾倫在一八四四年三月三十日生於法國東部的Metz城，他有過一個快樂的童年，爲家人所鍾愛。他小的時候家裏住著一位表姊名叫Elisa Moncomble。魏爾倫十分愛那位表姐，常以小情人自居。後來有許多詩都是爲那位表姊而寫的。他父親是軍队，在一八五一年退役後便遷居巴黎。直到結婚爲止，魏爾倫都住在巴黎的一個平民區Les Batignolles。他在巴黎念小學、中學而且在中學時代便開始了不太嚴肅的生活，第一次鬧同性戀愛。在十八歲的時候便開始喝酒，找女孩子。中學畢業以後他念了兩年法律，參加了財政部考試，在巴黎市政府取得了一個小小的職位。在市政府的時候他已開始寫詩，四年中他先後出版了三本詩集：土星集、艷事集、良善之歌。一八一七年，他和Mathide結婚。訂婚期間和新婚期間他曾一度改邪歸正，可是不久又故態復萌和Rimband鬧同性戀愛，撇下妻子，和Rimbaud私奔到比國，後來又因爲Rimbaud要和他分手，試圖以手槍謀殺Rimbaud，結果在一八七三年囚禁於Mons。釋放以後他決定痛改前非且皈依天主，聖哲之歌便是那時候寫的。可是他意志薄弱，不久又縱酒縱慾，晚年十分貧苦。
魏爾倫最初是巴拿斯派，他的第一本詩集中所收的多屬冷靜客觀帶有繪畫美的作品。可是在那個時候有些詩已經充滿了哀愁和韻味美，像「不再」「夕陽」「秋之歌」。
在象徵派詩人中，魏爾倫的詩風是最明朗的，可是在音樂方面，他卻最能以音韻的效果構成一種幽玄微妙的境界。他所注重的音樂不是句的匀稱，韻的協調，而是詩的内在音節。他不受音樂的限制，尺度的限制，他按詩的主題而自創各種新的尺度，各種自然的音節，有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的聲含宮商肇自血氣。
就內容而言，魏爾倫的詩是他的感覺的表現，每句詩是他的喜怒哀樂的迴聲。他的心情複雜紊亂，有時虔誠，有時放蕩，有時悲痛，有時絕望，有時溫存善良。他的詩的特點不是深沉淵博而是真切親和。他的許多取材於日常瑣事以輕淡的筆觸和音樂象徵情調的手法表現得悽婉動人，現在我不想再以抽象的文字解釋魏爾倫的詩，而要以幾首詩做個實例，讓讀者自己領略。

〈秋之歌〉

秋日裏
小提琴
長長的鳴咽
傷我心
以單調的
弱音

一切蒼白
且令人窒息
當時辰鳴響
我回憶
往日
我啜泣

我乃行走
於疾風裏
那風將我帶去
忽南忽北
儼然
一片死葉

[讀者自行補充]
Chanson dautomne

Les sanglots longs
Des violons
De lautomne
Blessent mon cœur
Dune langueur
Monotone.

Tout suffocant
Et blême, quand
Sonne lheure.
Je me souviens
Des jours anciens,
Et je pleure...

Et je men vais
Au vent mauvais
Qui memporte
De çà, de là,
Pareil à la
Feuille morte...

Autumn Song

With long sobs
the violin-throbs
of autumn wound
my heart with languorous
and montonous
sound.

Choking and pale
When I mind the tale
the hours keep,
my memory strays
down other days
and I weep;

and I let me go
where ill winds blow
now here, now there,
harried and sped,
even as a dead
leaf, anywhere.

(https://www.poemhunter.com/poem/autumn-song-6/)

我上面那首詩裏我們可以看出他是用音樂表現他在秋天的傷感，他的表現方法不是將自我的情感詳加分析，不是無謂的鋪張。他沒有繆塞的眼淚，沒有雨果的自我誇大。他傳達給我們的印象是不可捕捉的，非語言所能形容的。他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他節用詞語，善用灰色母音。

我要舉的第二個例子是「天空在屋頂上」。

天空在屋頂上
多青多靜
一株樹在屋頂上
搖曳枝柯

在我望中的天空裏
鐘聲輕輕鳴響
在我望中的天空裏
一隻小鳥悲唱

上帝啊上帝，這便是生存
單純寧靜
那和平的呢喃
來自城中
「你曾何為」啊不休止地
啜泣於斯的你？
告訴我，你曾如何
處置你的青春！

[讀者自行補充]
Le ciel est, par-dessus le toit,
Si bleu, si calme !
Un arbre, par-dessus le toit,
Berce sa palme.

La cloche, dans le ciel qu’on voit,
Doucement tinte.
Un oiseau sur l’arbre qu’on voit
Chante sa plainte.

Mon Dieu, mon Dieu, la vie est là,
Simple et tranquille.
Cette paisible rumeur-là
Vient de la ville.

– Qu’as-tu fait, ô toi que voilà
Pleurant sans cesse,
Dis, qu’as-tu fait, toi que voilà,
De ta jeunesse ?

The sky is, there, over the roof,
So blue, so calm !
A tree, high up over the roof,
Stirs its soft palm.

The bell, in the sky that we see,
Tinkles softly.
A bird, in the tree that we see,
Sings plaintively.

My God, My God, life is just there,
Simple
https://lyricstranslate.com/en/le-ciel-est-par-dessus-le-toit-sky-over-th.html

……

最後用以結束本文，我再用良善之歌作個實例。良善之歌是魏爾倫在訂婚以後為他的未婚妻寫的，那時候他心境平靜，一意要做一個好情人，好丈夫，所以他的詩句也是溫婉纏綿的。

白色之月
照耀於樹林
自每個枝枒
自綠蔭下
傳來一個聲音

啊！至愛的人

池塘一深沉的鏡面
反映著
黑楊柳的影子
那兒風在啜泣

做夢吧，此其時

一片遼闊而溫柔的
寧靜
彷彿降臨
自月華絢爛的天空
是美妙的時辰

[讀者自行補充]
La lune blanche
Luit dans les bois ;
De chaque branche
Part une voix
Sous la ramée…

Ô bien-aimée.

L’étang reflète,
Profond miroir,
La silhouette
Du saule noir
Où le vent pleure…

Rêvons, c’est l’heure.

Un vaste et tendre
Apaisement
Semble descendre
Du firmament
Que l’astre irise…

C’est l’heure exquise.

Among the trees
The moon gleams white,
Hushed repartees
Rustle tonight
From leaf and vine…

O mistress mine.

The inlet sleeps,
Deep in reflection:
Dark willow weeps
The wind’s dejection.
Or so it seems…

The hour for dreams.

The heavens, star-lit,
Seem to bestow
Calm infinite
On earth below
From realms above…

The hour for love.

(Translated by Norman R. Shapiro)

自然，上面的幾首詩，由於是翻譯的，音調和音節美是無法傳達的，我想那便是有人覺得詩是不可翻譯的最大原因，但是縱然如此，我想還是聊勝於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