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
Excerpt:平路的《袒露的心》
2024/09/13 05:58
瀏覽120
迴響0
推薦3
引用0
Excerpt:平路的《袒露的心》
自我之蒸發和集中,一切皆寓於其中。......
(我想開始「我赤裸的心」不論何處,不論如何,而且每天繼續,視那天和那種情況下的靈感而定,但願靈感是活的)。
De la vaporisation et de la centralisation du Moi. Tout est là. ......
(Je pense commencer Mon coeur mis à nu nimporte où, nimporte comment, et le continuer au jour le jour, suivant linspiration du jour et de la circonstance, pourvu que linspiration soit vive).
——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我赤裸的心》(Mon coeur mis à nu)(胡品清譯)
這不只是一本悼亡之書,更有著相當離奇的自傳敘事,以下我只摘要分享前者,至於後者,就有待讀友自行找書閱讀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47470
袒露的心
作者:平路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7/04/05
【Excerpt】
〈楔子〉
1
書才開頭,你卻決定從結尾說起。
完成這本書的前一年,那年冬天特別寒冷。十二月,你在一個溫泉公園泡湯,那天,人生幾乎走到盡頭。
其實是平常的一天,你到宜蘭參加活動,結束後臨時決定,回台北之前進去那間公共浴池泡湯。那天溫泉水有點過燙,你坐在池畔,兩隻腳先放低,適應後把身體浸入水中。過一會,依你自己一向的習慣,冷熱交替著泡。熱湯之後泉水特別冰,冰水淹過肩膀,你打著冷顫漸漸放鬆下來,時間變得很慢,好像裹在一床舒服的毯子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幾乎盹著了吧。
從冷水池起身,你濕漉漉坐在池畔,霎時間聽見鼓的節奏,你猜是雨點打在棚頂,發出撞擊的聲響。抬頭張望,天上正在落暴雨嗎?耳邊怎會這麼響?然後,你發覺響聲很不對勁,半露天的大棚,恍惚看見高處的星光,所以並沒有下雨!你頓時悟到聲音在體內,血液朝你心房爆衝,心臟在勉強跳動。直覺是不行了,心臟這具幫浦出了問題,某個環節使不上力。
你的意識仍然清楚,只是垂放著的手腳僵住。光景變得很奇怪,好像被釘在原地,不能在池畔地板上隨意挪移。偏偏這「女湯」中你不認識任何人,裸身的婦人們在池畔聊天(與你同行的兩位伴侶也在隔壁「男湯」聊天),你聽見她們邊說邊笑,聊著一些家常的事。你該呼救嗎?喉頭似乎還可以發出聲音,但結局已在眼前,心肺間的接力隨時中斷,做什麼都多餘,又何必造成一陣不必要的恐慌?你眼光向下,望見自己的裸身,你覺得有些發窘,想不到最後竟是這樣,是這樣被抬出溫泉。
你隨即在心裡告訴自己,顧不上那麼多了。
最後一點力氣,卻是清明的神智,你在嘴裡輕唸:「爸爸,對不起。」
那是你最後的話語。「媽媽,對不起。」
其他事情,相較之下,不若那麼重要。
雨滴在棚子上的聲音,漸漸輕了。
你攤坐在池畔,棚上的雨聲,漸漸還原成正常的心跳。在自以為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你一個人經歷那奇怪的光景,沒有人發現異狀,你也不覺得有任何人需要告知。你與這世界的聯繫原本如此稀薄。說完對父母道歉的話,一切到此終結。
瀕死之際,聽著棚頂的雨滴,你心情靜定,一生的重要時刻像溪水流過眼前,彷彿望見水裡的波紋,而你所踏入的是條清澈的小溪。經歷的事如同映畫,一幕接一幕。你聽著前一陣以為是雨點的心跳,「如同草原上的露珠滴落心頭」,腦海迴盪著聶魯達的一句詩。
結局的時刻,說出對父母的負疚後,其他,原是微塵般的輕盈……
最後一刻,你心中出現了某種條理。死去了,那時候你已經是死去的人。往回看,還有什麼是放心不下的?
往回看,你不想給別人增添任何麻煩。
你一手處理過父親的後事,也一手處理過母親的後事,當你的人生畫上句點,應是你兒子與女兒處理你的後事。你但願他們不要像你當年那般難為。小小一盒燒過的灰屑,若沒有陽光下的碧藍海水,你希望孩子們走到一處樹葬場所,把你灑下。
然而,你不放心地想著,會不會還有些未盡事宜?如果是驟然離開,難免要勞煩別人動手收拾。除了幾十箱的書,還有絲巾、飾物、髮夾……加上這些年零零碎碎的收藏。沒必要留著的東西,你只是拖著不去處理。有一天,經手遺物的人面對那頗有規模的雜物,說不定會以為你喜歡積貯,說不定,會誤會你是……你其實不是的那種人。
所以你還是期待被人理解,尤其你,曾在錯置的身世裡錯了許多年,你不希望再被人誤認。《袒露的心》對你而言,如同瓶子裡的一封信,某一日,有人撿拾起來,隔著時空,他(或她)有機會讀到你的真實人生。
2
那時候,算是瀕死經驗?溫泉池畔,耳朵裡的雨點愈來愈小聲,你又可以開始深呼吸。周遭恢復正常,你活了下來。接下去數月,你不時想到自己的終點。
頻頻想著自己的終點,年齡,是不是一個原因?
多年前,你偶爾會好奇,在自己身上,年齡所帶來的變化將怎麼發生?你想著自己的頭腦,它將一區一區地陡然斷電(走下一階一階樓梯)?還是平緩地趨於灰濛(坐上安裝在扶手的電動樓梯機)?
……
你的視力正日益變差,你時時寬慰自己,未來,最差的情況還可以像心儀的作家波赫士。瞎了,少去視覺的干擾,照樣拄著手杖在圖書館上下樓梯,在熟悉的城市裡到處晃蕩。
其實,你早已在學習,學著過盲人的生活。
你告訴自己,務必記得每本書在家裡書架上的位置,記得其間的高高低低,內頁的不同厚度,以及封面的凹凸質感。你用手去摸,再用鼻子去嗅,每本書散發出獨特的氣味,務必記熟了,將來才不會找不到,你在心裡叮嚀自己。
然後你笑了,自己在做什麼?明明看不見,還要一本一本摸?想去辨識每本書的位置?書放在哪裡,對一個失明的人,還有什麼意義?
知道書放哪裡,你覺得安心。是的,安心。
這本書寫完了,同樣地,你也會覺得安心。
其實,你早就應該著手去寫。你寫了好些本書,卻寫不出身上發生的事。連自己的人生都沒辦法好好說一遍,還算是合格的作者嗎?
就因為你是作者,你知道,敘述本身是一個問題。
你很清楚,敘述意味著重新連接,透過文字的勾連過程,忘記的事顯出新的意義。你又比誰都清楚,文字寫來枝蔓,找回一些痕跡的同時,卻可能模糊了更重要的線索,就好像迷路的時候,回頭找路只會讓足跡更為紛亂。每踏一步,總在混淆來時的腳印。
對著文字中雜遝的腳印,你屢屢自問,怎會有這麼難寫的書呢?
你希望自己像莒哈絲,像她說的:「有一天,寫過去變得容易了。」但願有一天,如同莒哈絲筆下寫她母親:「這麼長、拉得這麼長,她變成流水般的寫作了。」你看自己的過去,一堆纏繞的亂線。對你,理順那團亂線,已屬於不可能的難題。
你還是要寫了。你必須試試,記得的那些事,畢竟是手裡僅存的線索。
更深一層地看,你自己也悄悄在好奇吧,大半生對著文字的人,到頭來,究竟在文字裡能夠袒露多少?這本書,名字就叫做「袒露的心」。
書名叫「袒露的心」,曾是愛倫坡的感嘆。愛倫坡身為作者,嘆著多難啊,哪裡找這樣的作者?願意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剖開來。
愛倫坡做不到,後來,另一位作者波特萊爾,接下這挑戰。為什麼波特萊爾可以,他可以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用利刀割開。
可以這麼做,因為童年是團糾結的亂線?因為波特萊爾與母親不可分的情愫?波特萊爾在手記裡寫過,對於他,難解的問題是,母親有了自己這兒子,為什麼還需要多出另一個男人——他的繼父?
是嫉妒?是占有慾?是關係裡的愛恨交織?必然是亂得理不清,想寫出來的衝動才格外強旺。波特萊爾在跟母親的信中寫著:「在某些可怕的情況下,我相信,我與你,我們之中的一個會殺死另一個。」到後來,波特萊爾是躺在母親懷裡死去的。
何其熾烈的內在需要?波特萊爾會願意把自己的心剖開。
那麼,你的情況是什麼?
〈遺物〉
「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夠理解。」,往後看,你究竟能夠理解多少?你可曾理解,其中包藏著怎麼樣的隱喻?
如果有一天,丟掉的全找到了,一片一片拼在一起,又怎麼樣連貫起其中的紋理?
注:出自齊克果 (Soren Aabye Kierkegaard) ,原文是: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 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
〈死亡〉
似乎是矛盾語句,卻是最貼切的說法:預期了那麼久;從沒有預期這件事真的發生;準備了那麼久,從沒有準備它真的來臨。
你以為,死亡來臨之前,預警會非常大聲,好像走過消防隊門前遇上出車訊號,先是一串震耳的聲音,接著雲梯車轟隆隆啟動。你也以為死亡像國定假日,醒目的顏色筆在月曆上預先註記,假日到來前,每件事都已經妥善安排。然而你搞錯了,實情是它沒有預警沒有標示,如同貝克特說的:「死亡不曾要求人們空出一天來給它。」
〈去年白雪〉
母親故去後,開始了你綿長的悼亡過程。
時間帶來某種清明。你漸漸看清楚,心中悼亡一般地哀悼著,是在哀悼那已經沒辦法改變的過去。關係停止在親人死亡的時刻,再也沒辦法改善了啊!。任憑你怎麼努力,它毫無進展,那是孤兒被遺棄在人世間的感覺。
仍然想要改善,多麼想要改善它,傷心的正是,那關係已經不存在了。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原是法蘭索瓦.維榮的詩。你由一本小說讀到,當時你心頭咚地一沉,譯文中幾個字傳遞了無盡的憂傷。為什麼你總痴想著去年白雪、痴想著往日光景?你放不下,你不放過自己,正如你在父母身後依依想著每一件該做而未做的事。
注:小說是《審判》 (Sandrines Case),作者是湯瑪斯.H.庫克(Thomas H. Cook),譯者是葛窈君。引的這句「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出自法蘭索瓦.維榮(François Villon)的詩,譯成英文是:「Where are the snows of yesteryear?」
自我之蒸發和集中,一切皆寓於其中。......
(我想開始「我赤裸的心」不論何處,不論如何,而且每天繼續,視那天和那種情況下的靈感而定,但願靈感是活的)。
De la vaporisation et de la centralisation du Moi. Tout est là. ......
(Je pense commencer Mon coeur mis à nu nimporte où, nimporte comment, et le continuer au jour le jour, suivant linspiration du jour et de la circonstance, pourvu que linspiration soit vive).
——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我赤裸的心》(Mon coeur mis à nu)(胡品清譯)
這不只是一本悼亡之書,更有著相當離奇的自傳敘事,以下我只摘要分享前者,至於後者,就有待讀友自行找書閱讀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47470
袒露的心
作者:平路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7/04/05
【Excerpt】
〈楔子〉
1
書才開頭,你卻決定從結尾說起。
完成這本書的前一年,那年冬天特別寒冷。十二月,你在一個溫泉公園泡湯,那天,人生幾乎走到盡頭。
其實是平常的一天,你到宜蘭參加活動,結束後臨時決定,回台北之前進去那間公共浴池泡湯。那天溫泉水有點過燙,你坐在池畔,兩隻腳先放低,適應後把身體浸入水中。過一會,依你自己一向的習慣,冷熱交替著泡。熱湯之後泉水特別冰,冰水淹過肩膀,你打著冷顫漸漸放鬆下來,時間變得很慢,好像裹在一床舒服的毯子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幾乎盹著了吧。
從冷水池起身,你濕漉漉坐在池畔,霎時間聽見鼓的節奏,你猜是雨點打在棚頂,發出撞擊的聲響。抬頭張望,天上正在落暴雨嗎?耳邊怎會這麼響?然後,你發覺響聲很不對勁,半露天的大棚,恍惚看見高處的星光,所以並沒有下雨!你頓時悟到聲音在體內,血液朝你心房爆衝,心臟在勉強跳動。直覺是不行了,心臟這具幫浦出了問題,某個環節使不上力。
你的意識仍然清楚,只是垂放著的手腳僵住。光景變得很奇怪,好像被釘在原地,不能在池畔地板上隨意挪移。偏偏這「女湯」中你不認識任何人,裸身的婦人們在池畔聊天(與你同行的兩位伴侶也在隔壁「男湯」聊天),你聽見她們邊說邊笑,聊著一些家常的事。你該呼救嗎?喉頭似乎還可以發出聲音,但結局已在眼前,心肺間的接力隨時中斷,做什麼都多餘,又何必造成一陣不必要的恐慌?你眼光向下,望見自己的裸身,你覺得有些發窘,想不到最後竟是這樣,是這樣被抬出溫泉。
你隨即在心裡告訴自己,顧不上那麼多了。
最後一點力氣,卻是清明的神智,你在嘴裡輕唸:「爸爸,對不起。」
那是你最後的話語。「媽媽,對不起。」
其他事情,相較之下,不若那麼重要。
雨滴在棚子上的聲音,漸漸輕了。
你攤坐在池畔,棚上的雨聲,漸漸還原成正常的心跳。在自以為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你一個人經歷那奇怪的光景,沒有人發現異狀,你也不覺得有任何人需要告知。你與這世界的聯繫原本如此稀薄。說完對父母道歉的話,一切到此終結。
瀕死之際,聽著棚頂的雨滴,你心情靜定,一生的重要時刻像溪水流過眼前,彷彿望見水裡的波紋,而你所踏入的是條清澈的小溪。經歷的事如同映畫,一幕接一幕。你聽著前一陣以為是雨點的心跳,「如同草原上的露珠滴落心頭」,腦海迴盪著聶魯達的一句詩。
結局的時刻,說出對父母的負疚後,其他,原是微塵般的輕盈……
最後一刻,你心中出現了某種條理。死去了,那時候你已經是死去的人。往回看,還有什麼是放心不下的?
往回看,你不想給別人增添任何麻煩。
你一手處理過父親的後事,也一手處理過母親的後事,當你的人生畫上句點,應是你兒子與女兒處理你的後事。你但願他們不要像你當年那般難為。小小一盒燒過的灰屑,若沒有陽光下的碧藍海水,你希望孩子們走到一處樹葬場所,把你灑下。
然而,你不放心地想著,會不會還有些未盡事宜?如果是驟然離開,難免要勞煩別人動手收拾。除了幾十箱的書,還有絲巾、飾物、髮夾……加上這些年零零碎碎的收藏。沒必要留著的東西,你只是拖著不去處理。有一天,經手遺物的人面對那頗有規模的雜物,說不定會以為你喜歡積貯,說不定,會誤會你是……你其實不是的那種人。
所以你還是期待被人理解,尤其你,曾在錯置的身世裡錯了許多年,你不希望再被人誤認。《袒露的心》對你而言,如同瓶子裡的一封信,某一日,有人撿拾起來,隔著時空,他(或她)有機會讀到你的真實人生。
2
那時候,算是瀕死經驗?溫泉池畔,耳朵裡的雨點愈來愈小聲,你又可以開始深呼吸。周遭恢復正常,你活了下來。接下去數月,你不時想到自己的終點。
頻頻想著自己的終點,年齡,是不是一個原因?
多年前,你偶爾會好奇,在自己身上,年齡所帶來的變化將怎麼發生?你想著自己的頭腦,它將一區一區地陡然斷電(走下一階一階樓梯)?還是平緩地趨於灰濛(坐上安裝在扶手的電動樓梯機)?
……
你的視力正日益變差,你時時寬慰自己,未來,最差的情況還可以像心儀的作家波赫士。瞎了,少去視覺的干擾,照樣拄著手杖在圖書館上下樓梯,在熟悉的城市裡到處晃蕩。
其實,你早已在學習,學著過盲人的生活。
你告訴自己,務必記得每本書在家裡書架上的位置,記得其間的高高低低,內頁的不同厚度,以及封面的凹凸質感。你用手去摸,再用鼻子去嗅,每本書散發出獨特的氣味,務必記熟了,將來才不會找不到,你在心裡叮嚀自己。
然後你笑了,自己在做什麼?明明看不見,還要一本一本摸?想去辨識每本書的位置?書放在哪裡,對一個失明的人,還有什麼意義?
知道書放哪裡,你覺得安心。是的,安心。
這本書寫完了,同樣地,你也會覺得安心。
其實,你早就應該著手去寫。你寫了好些本書,卻寫不出身上發生的事。連自己的人生都沒辦法好好說一遍,還算是合格的作者嗎?
就因為你是作者,你知道,敘述本身是一個問題。
你很清楚,敘述意味著重新連接,透過文字的勾連過程,忘記的事顯出新的意義。你又比誰都清楚,文字寫來枝蔓,找回一些痕跡的同時,卻可能模糊了更重要的線索,就好像迷路的時候,回頭找路只會讓足跡更為紛亂。每踏一步,總在混淆來時的腳印。
對著文字中雜遝的腳印,你屢屢自問,怎會有這麼難寫的書呢?
你希望自己像莒哈絲,像她說的:「有一天,寫過去變得容易了。」但願有一天,如同莒哈絲筆下寫她母親:「這麼長、拉得這麼長,她變成流水般的寫作了。」你看自己的過去,一堆纏繞的亂線。對你,理順那團亂線,已屬於不可能的難題。
你還是要寫了。你必須試試,記得的那些事,畢竟是手裡僅存的線索。
更深一層地看,你自己也悄悄在好奇吧,大半生對著文字的人,到頭來,究竟在文字裡能夠袒露多少?這本書,名字就叫做「袒露的心」。
書名叫「袒露的心」,曾是愛倫坡的感嘆。愛倫坡身為作者,嘆著多難啊,哪裡找這樣的作者?願意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剖開來。
愛倫坡做不到,後來,另一位作者波特萊爾,接下這挑戰。為什麼波特萊爾可以,他可以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用利刀割開。
可以這麼做,因為童年是團糾結的亂線?因為波特萊爾與母親不可分的情愫?波特萊爾在手記裡寫過,對於他,難解的問題是,母親有了自己這兒子,為什麼還需要多出另一個男人——他的繼父?
是嫉妒?是占有慾?是關係裡的愛恨交織?必然是亂得理不清,想寫出來的衝動才格外強旺。波特萊爾在跟母親的信中寫著:「在某些可怕的情況下,我相信,我與你,我們之中的一個會殺死另一個。」到後來,波特萊爾是躺在母親懷裡死去的。
何其熾烈的內在需要?波特萊爾會願意把自己的心剖開。
那麼,你的情況是什麼?
〈遺物〉
「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夠理解。」,往後看,你究竟能夠理解多少?你可曾理解,其中包藏著怎麼樣的隱喻?
如果有一天,丟掉的全找到了,一片一片拼在一起,又怎麼樣連貫起其中的紋理?
注:出自齊克果 (Soren Aabye Kierkegaard) ,原文是: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 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
〈死亡〉
似乎是矛盾語句,卻是最貼切的說法:預期了那麼久;從沒有預期這件事真的發生;準備了那麼久,從沒有準備它真的來臨。
你以為,死亡來臨之前,預警會非常大聲,好像走過消防隊門前遇上出車訊號,先是一串震耳的聲音,接著雲梯車轟隆隆啟動。你也以為死亡像國定假日,醒目的顏色筆在月曆上預先註記,假日到來前,每件事都已經妥善安排。然而你搞錯了,實情是它沒有預警沒有標示,如同貝克特說的:「死亡不曾要求人們空出一天來給它。」
〈去年白雪〉
母親故去後,開始了你綿長的悼亡過程。
時間帶來某種清明。你漸漸看清楚,心中悼亡一般地哀悼著,是在哀悼那已經沒辦法改變的過去。關係停止在親人死亡的時刻,再也沒辦法改善了啊!。任憑你怎麼努力,它毫無進展,那是孤兒被遺棄在人世間的感覺。
仍然想要改善,多麼想要改善它,傷心的正是,那關係已經不存在了。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原是法蘭索瓦.維榮的詩。你由一本小說讀到,當時你心頭咚地一沉,譯文中幾個字傳遞了無盡的憂傷。為什麼你總痴想著去年白雪、痴想著往日光景?你放不下,你不放過自己,正如你在父母身後依依想著每一件該做而未做的事。
注:小說是《審判》 (Sandrines Case),作者是湯瑪斯.H.庫克(Thomas H. Cook),譯者是葛窈君。引的這句「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出自法蘭索瓦.維榮(François Villon)的詩,譯成英文是:「Where are the snows of yesteryear?」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你可能會有興趣的文章:
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