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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品清的《砍不倒的月桂》
2024/08/10 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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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品清的《砍不倒的月桂》

從九歌的典藏散文書系找到胡品清的這本散文集,顯然在讀過她的譯本之外,自己完全疏忽了她的散文寫作。

以下挑選三篇作品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43400
砍不倒的月桂
作者:胡品清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6/09/26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胡品清歷年來散文,分成三大部分,〈那段很波西米亞的日子〉述說生活的點點滴滴,〈寫給時間〉抒發個人情感,〈做個孩子,真好!〉側寫觀察人物。透過一篇篇的文章,在在顯露出胡品清個人獨特感性思維、與世無爭的處事態度,識為當代感性散文的典範。

Excerpt
〈水晶搖椅〉

冒著風寒,病後第一件事便是去隔壁那個飾品店選購了那把小小搖椅,那不但因為我近來沾上了水晶癖,也因為它使我聯想到一句中國諺語:「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以及一張賀年卡上的名言:「搖椅是那種動而不前進的東西。」
一個貝殼形的座位、一個高聳的、日耳曼屋頂式的靠背、兩個扶手、四條椅腿,還有兩條如船底的弧線使那把玩具搖椅前後地搖搖晃晃。確然是一個精緻的藝術品,曲線玲瓏。靠背上有一個透明的圓和網狀的浮雕。那只是搖椅的表面。近來,我偏愛深入事物之本質,也許是因為經歷了更多的事物,觀察了更多的人羣,有了更多的體驗,或是受了法國「新」小說的影響。
對一般人來說,那把水晶搖椅就是水晶搖椅,玲瓏剔透,純白亮麗,擺在桌上很有裝飾性。而我,由於那把搖椅,我記起了一些事情。
會經一度,我對自修德文有過一份狂熱。費了三天三夜,我讀通了一本德文文法,也學了許多字彙。自然,那並非說我是「大」神童,而是完全靠了英文和法文的幫助。也曾在數月之內譯了一個德文中篇,以及一束德文現代詩。之後,那份狂熱冷卻了,許多德文書籍都被凍藏。有一天,偶爾拿出一本童話,發現許多字彙都已變得陌生,想說幾句應酬話也煞費思量。我遂猝然驚悟,真個是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也記得夢之初以及每天一封限時專送的盛況。那是節目,一切都是美麗,都是喧譁,確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節目之後必然繼之以燼灰。席終人散後,鬢影花香都消失。
也許,任何狂熱都是不能持久的,因爲狂熱像是「絕對」。因為絕對的「絕對」並不真的存在,狂熱也從而像太陽下的雪花,經過片刻的亮麗之後必然化爲泥塵。
於是,在任何事物方面,我想退而求其次,希望它能具有搖椅的品質,即使不進,但也不退,只保持在原地的動態而非全然的靜止。而我深知,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爲任何事物不是進境便是退步,原狀是一種不可能,多麼大的災禍!

〈寫給時間〉

……………………
窗外的鐘鏗鏘地響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
我懇求你,請停歇你的音響
在鐘聲裏,我怕時光
時光向我,索取太多
而它卻把悠久
留給磐石和江流
——
自己的詞曲第三號

某個深夜,我自睡夢中醒來,輾轉反侧,不再成眠。窗外的鐘劃破了沉寂,正敲響子夜,使我想起了美國女詩人Sara Teasdale的「阿爾諾河」中的主題:「時間向我,索取過多,而它卻把悠久,留給磐石和江流。」因爲空間不同,我改寫了那首詩,譜成了一首曲子。
我不否認,這是一首很恐怖的曲子,但是也必須承認這是真理以及眞實的感受。對不再年輕的人來說,時間永遠是一個剝奪者,只是或多或少地,或早或遲地罷了。而真理總不是不悅耳的,就像老子說的:「信言不美。」於是,在慶祝誕辰的時候,即使壽星已經不再年輕了,大家都說美麗的謊言,像壽比南山。可是,壽真會比南山嗎?假如你的回答是肯定語,那就是老子所說的「美言不信」。不過,多半的人都不願面對事實,而我,我總是堅強的、清明的。我不愛掩耳盜鈴,我寧願抗爭,以任何方式。
時間是一條靜靜的河,不被覺察地流過。流過時,總從你那兒拿走一點什麼。然後,一個早晨,臨鏡時,你發現了第一根白髮,第一條鵝掌紋,你遂猛然驚覺,生理上的青春已經不再。而青春之失落倒不是最重要的,因爲和你同時代的人也一起失落青春。也許,你看過「緣盡情未了」中的依莉莎白·泰勒。美容過後的她也不過「像」個少女,而「像」畢竟有別於「是」。我討厭人爲的青春,來自美容院的青春,就像我討厭一切假假的東西。
尤有甚者。假如你原就先天不足的話,你會發現這個令人不悅的事實:隨著青春之失落,你也會過早地失落健康,像我。而失落健康才是嚴重的,因為人在病中就失落人之尊嚴。幾乎有五年了,我患著永恆傷風症。起初,不過是尙可忍受的頭疼、眼澀、輕微的嘔吐感以及在周身遊走的寒流,也習以爲常了,仍然馱著永恆傷風症走向課室,履行責任。
可是,兩個月以前,我患了一次咳嗽。如今,儘管咳嗽停止了,仍然鼻塞喉枯,而且失落了歌喉。而歌喉之失落,對我來說,比失落財富還更可悲,因為我快樂的時候想唱歌,憂鬱的時候也想唱歌,而財富是無法替人表達心境的。對一個感性至上的人來說,心境便是一切。
記得在做新鮮人的日子裏,我的歌聲幾乎被視爲藥物。我的大學生活是在艱苦的物質條件下度過的,置身於貴州遊義的我們可沒有鹿橋筆下的學子們那麼逍遙。遵義是一個文化落後的山城,荒僻遙迢,不但沒有娛樂場所,連書店也告闕如。於是,愛樂的一羣只能用自己的歌聲娛己娛人。
在宿舍裏,我們住的是統艙,八個人分享一間小小的屋子。每逢有室友生病,她們總要我坐在床緣,用美麗的音色撫慰她們的心靈。而我生來一個執著的女人,興趣不會因歲月之流逝而改變,不會因人爲的尺度而改變。所以啊,中學時代唱歌,大學時代唱歌,踏入社會以後唱歌,在為人師表的日子裏還是唱歌,我會一直唱下去,假如感冒的後遺症不會剝奪我最高的音符。而傷風症並非由於單純的空氣傳染或接觸傳染,而是時間剝奪了我的抵抗力和適應性。
而我不是一個容易向命運低頭的女人。在沒有找回歌喉的日子裏,我決定了作曲,一首又一首。時間從我這兒索取的,我要向它索回,以另一種方式。就這樣,我完成了自己的詞曲第三號,「時光」,為了向時間之神說:「你還不能征服我,不能!」

〈吉他的自傳〉

在法文裏,我屬於美麗的性別(The Fair Sex),儘管我的祖籍是西班牙,出生地是中華民國的寶島。我的女主人是語文專家,在發音方面力求完美;因此在她的心目中,我的譯音名字是應該用反切的,既然中文裏沒有任何單音和gui類似,於是她管我叫葛薏妲,雖然大家都叫我吉他。我比較喜歡女主人給我取的名字,因為發音經過反切之後和我的原名更為接近,而且相當女性化。何況妲字十分稀有,只在古美人姐姬身上出現過。物以稀爲貴,眞是個不錯的名字。
自然,我不屬於人類。不過,假如要把我歸類,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既非動物,亦非植物,也非礦物,甚至不是靜物,因爲靜物該是無聲的,而我有六根發音清脆的聲帶,一個共鳴嘹亮的胸腔。假如畢卡索還活著,而且為我畫像,那會是屬於他後期的少女像:一個沒有眼睛的小頭,六隻耳朵,一個長得驚人的脖子,一個曲線玲瓏但和頭部完全不成比例的胴體,且沒有腳。標價也會是十來位數字的美元吧,儘管我的實際身價只是台幣一千元。
原先,我和家族一同住在武昌街的一家樂器行裏。某個冬天的黄昏,一位男生陪著我的準女主人走進了那家樂器行,在我的聲帶上一時輕弄,一時重撚,然後說:「這把吉他的音響不錯,爲自娛者夠好了。」就這樣,我向家族們唱了「惜別」,走向了一座風景秀麗的山崗,又走進了一棟陳設高雅的小樓。在我的新居裏,我的伴侶是一大堆由多種文字寫成的歌本,一架一架由四種文字寫成的書,大小不一的盆景,清芬四溢的香水,顏色繽紛的貝殼,一具二聲道音響設備,一具小型黑白電視機。我的女主人一定是陋巷顏回,在她家裏就找不出一樣値錢的東西,儘管她用四種文字閱讀,三種文字寫作和翻譯。而學問是最最不値錢的東西,在今天。斯文掃地!
在最初那一段日子裏,我常被女主人冷落。一定是因為她的手指太纖弱,使不出一點勁兒。她撫弄的時候,我感覺不出絲毫壓力,她令我發出的聲音不但輕微而且瘖瘂。也許是怕埋沒了我的音樂潛力,於是她就按兵不動。而她畢竟是個執著的女人,做任何事情絕不半途而廢。把我冷藏了一段時日之後,她又開始輕弄慢撚了,指力也似乎漸漸地與日俱增。雖然直到如今她仍然無法令我發出和在男生指下一般宏亮的音響,但是畢竟能使我的發聲精確輕柔。也許,她永遠無法讓我的音量發揮到極度,由於先天的障礙。然而,那不重要,我並不想做演奏家,「葛薏妲」只是她的玩具,傳授西洋文學和創作才是她的正業。儘管我只是她唯美生活的裝飾品,我並不感到委屈,我歡喜她輕柔的愛撫,也樂於爲她的音色伴奏,因爲她的嗓音原就是那麼低低柔柔,幽幽怨怨,很適合我的音質。
有些天朗氣清的日子裏,她很勤奮。太陽昇起之前,她就抱著我走向紗帽山前,在一塊磐石上坐下,或是走向她學校附近那一處小橋流水,斜倚橋欄而立,自彈自唱,唱一些她偏愛的民謠,像「我了解」,像「萬事萬物都使我憶起你」。有時,她也竄改歌詞,像把「都是爲了愛她」改成「都是為了夢他」。「他」可能就是那個爲女主人織夢的俊俏男孩,來自南方。他的歌喉也美,他們合唱的時候我就為他們伴奏。也許就是為了那個來去匆匆的男孩她才竄改那首歌詞,我只是揣測而非肯定。所以啊,我不是靜物,我能伴奏。何況我的生命是永恆的,除非女主人在一氣之下把我立體的胴體砸成平面。然而,她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只會幽怨不會憤怒。而且她腕力薄弱,無法把我搗碎。
有一天,她家來了一位訪客。他是印美混血兒,耶魯大學畢業生。他曾經花費八年的功夫練習吉他,每天五小時,算是名家了。他是古典吉他手,曾用強勁靈活的手指撫弄我的周身,而且說我的品質不錯。當時,我覺得自己是遇見了子期的伯牙,樂不可支。
前些日子,女主人家裏又來了一位德籍古典吉他手和一位法籍民謠吉他手。女主人讓前者鳴奏一曲,他首先拒絕了,說不習慣於使用別人的吉他。最後,他還是答應了,撫弄了一陣子,卻說並不算上乘,因為高弦格欠佳。乍聽之下,我火冒三丈。那傲慢的傢伙太過分了,既然那位美印混血兒並不會如此損我。三思之後,我才心平氣和了,覺得我不該和「人」一樣歡喜聽恭維話。那位德籍吉他手說的才是真話吧,既然我的身價原就只是台幣一千元,只是教授的月薪的十分之一嘛,多麼渺小的數字!多麼不値錢的我,也多麼不値錢的教授!
確然,那位德籍吉他手傷害了我的虛榮心,可是他的坦誠教我認識了自己的身價。哎!大材大用,小材小用。只要能有點用處,我也就感到欣慰了。我是有用的,對我的女主人。她神情高揚的日子,我陪她遊山玩水;她神情低落的日子裏,我伴她唱出心聲。只要我能爲女主人減少幾分寂寞,為她的生活增加幾分情調,便是物盡其用了。何況,我有時還是她的靈感之源。若此,我不必在古典吉他手面前自慚形穢了,既然我扮演的角色不亞於波德萊爾的煙斗。
最後,我也不忘記說,我是屬於季外的東西,不必像班婕妤怨歌行中的團扇那麼感嘆、那麼驚惶: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捐棄笥策中,恩情中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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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知識學習 隨堂筆記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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