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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平路的《讀心之書》
2024/09/13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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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平路的《讀心之書》


書名:讀心之書
作者:平路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04/09/15

Excerpt
〈寂寞與……曠缺〉

一堆人閒聊,聊起今年新出版的書。意外地,我發現面前這個男人沒有放棄讀書,他還一直在讀小説(不是工具書、不是勵志書,而是非關現實生計、無涉現實功能的小説)。接下去愈發驚訝,好看的小説他都讀過,難道那麼巧,巧的是我們讀書的品味相似,心儀的作者也相似。想像中,他的書架與我的書架存放同樣的書,包括一看再看的書,包括某些時節拿出來重讀的書,包括堆在地板上的書,包括擺在枕頭邊的書,……空氣中飄著溫柔的情愫,地板上浮著一層水光,四周瀰漫著毋須言語的氣息,……下一秒鐘,恍惚的感覺還在繼續。
心神恍惚地想,想的是這個人還是他腦袋裡的書單?

每次在社交場合遇見新朋友,其實,也是在相互測試频道。上次,碰到一位德國人,拿著杯啤酒走走停停,我們從《浮士德》説起哥德,對方説,哥德是他們小學時的讀物,我們繼續聊,聊到寫《錫鼓》的葛拉斯,好奇怪,我跟他受感召的地方一模一樣。另一次,遇見一位經營航運公司的英國人,他竟然也有閒暇讀書。從瑪格麗特.愛特伍的《盲眼刺客》,一逕説到了柯慈的《屈辱》。處在嘈雜的聲浪中,近的卻像在咬耳朵,兩人聊的是小説文字中的細緻紋理。
像這樣,偶爾在言不及義的人群裡,我會升起天線,捕捉曠野中的微弱訊號。收到了?收到了沒有?我閒閒地游目四顧,無論如何,書的話題溫暖隨興,可以填補社交場合的荒疏之感。
偶爾,見到一點星光,心頭浮起喜悦的感覺。人世間真能夠找到soul mate ?而靈魂伴侶竟然會近在咫尺?但趕緊提醒自己,不可以耽溺下去,晃一晃就悄悄閃人。怕的是眼前這個心竅太玲瓏,怕的也是再談下去就要詞窮:原來他不是,我不是,原來他丁點也不像,丁點不像我初初想他的那樣。在這膺品充斥的世界裡,那麼,前一瞬的良好感覺將一去不返。即使他真是我想的那個人,在閱讀品味上無懈可擊,接下去又怎麼辦?兩個人多見幾次,發現對方是隻特大號的刺蝟也説不定。
尤其不該在眼前,不該在當下,若是另一個星球上遇見,或許,我們有一線機會,這一刻卻是大錯特錯的時空。幸虧他是專業的一位讀者,而我現在可以做的,就是寫成一篇好小説,無聲無息地獻給他。有一天他若讀到,我便可以跟他説,所有的癡情場景,都是寫給他一個人看的。
碰見了,只有一瞬。然後,地球運轉多少圈,才輪到下一個相遇的瞬間?想著,為自己濕了眼睛,果然比所有的愛情場景都要真實,眼看自己的惆悵也成了真。
因此,我總在為缺席的讀者寫那本書。設想他有一天終於讀到,雖然他大概永遠不會讀到。倘若見到面(想了千百次的重逢場景),打定主意要講給他聽的(問題是,我們只見了一面,再見也認不出彼此)。識出是他,我會箭步衝上前吧,我會啞著聲音跟他説:「當時,就為了你。」他聽到這裡,大概以為我拽著炸彈,以為恐怖分子將要説出可怕的話,以為我要勒索他呢(見了一面,就孕育了你的孩子之類的)……看看,我想的是重逢的場景,但我現在不動聲色,自嘲地寫下來,把自己最真摯的感情弄成一場鬧劇。
但我其實異常地認真,原是我自己需要那樣的情愫:悲壯、強烈,帶著自棄自毀的傾向,像布拉姆斯,不,更像布拉姆斯對克拉拉,某種無路可出:竟為一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全心創作。誰教我從小就有些自閉,對情愛的感受都與閉鎖的環境有關,而書本,卻是當年可以脱困的密道。那時候,我把頭蒙在棉被裡,手電筒的亮度不足,睜大眼睛,我一知半解地讀著,每當「愛」這個字出現在書頁上,我的心就輕輕抖顫一下。
已經是就注定了的「原型」吧:從那時候起,對我來説,曠缺的感覺才叫做深情。……寂寥的、無望的……為僅見過一面的人在編故事,就是我這種人最大的浪漫。

〈城市與……瘟疫之一〉

游泳池上了鎖,俱樂部暫不開放,沙灘顯得冷清,購物中心人跡少了,觀光飯店剩下少許生意。美國領事館動作最快,幾個禮拜前就開始撤僑。有些跨國公司的職員家眷,提著簡便行李也趕緊出境,如果這時候誤了班機,會不會飛機停飛?困在圍城裡,就永遠都走不成。
我一個人在這島上。同事們大多數都有家人。而且他們住在香港一段時間,已經逐漸熟悉狀況。我一個人,又不全然是一個人,還有我手裡的書。我拿著那本湯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星期天下午,坐在公園的長凳子上。
「大家都在逃難,海邊許多更衣室都空了,餐廳裡的空桌子愈來愈多。市區內已經很難看到外國人。……」我環顧左右,那群菲傭離開了,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幾分鐘前,他們或蹲或站,聚在另一張凳子前嘰嘰喳喳講話。
比起摒除一切活動的人,我作息仍算正常,在外面走,在外面吃食。城裡的氣氛讓我想要繼續走動,想要注視人臉,瞪著口罩底下迷茫的雙眼。在這個時候,我會看到什麼?我將記得些什麼?還有,更重要的,下面要寫什麼?公園裡一片迷濛,我站起身,開始往前走。這些年,我的心力耗在小説上面。在一條窄路上,端看自己能不能夠走得更遠?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去到沒有人走過的地方。
「數不清有多少次,奥森·巴哈想要起身跟著他走。」頻頻在心裡唸著《魂斷威尼斯》的結尾。想到這些年讓我迷亂的小説題材。跟著他走:他是美少年達秋,那張讓我愛憐的臉遠遠地在微笑。「美是唯一可以用視覺感受到的神性。」創造過程中對美感的絕對臣服,包括接近死亡的悸動,那是作家所追尋的顛峰經驗。
走著走著,不肯停下腳步,直到想寫的主題出現。經常在最不可能的時刻,著魔一般突然湧現。天色暗了,我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前面是半山一家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從燈光處飄散過來。今天終了,又增加多少個病患?在染上病毒之前,還剩下多少時間?湯瑪斯曼形容一管沙漏:「……沙子無聲無息地流過玻璃管中間的細狭處,當上方的沙子快流完時,便在漏孔處形成一個急速的漩渦。」
再翻幾頁,就是作家癱在椅子上。他一個人,在任何人趕到之前,作家已經昏暈過去。幾分鐘後,人們聚攏過來將不知名的死者抬回旅館房間。

〈情愛與……老年〉

冬夜寒涼,冷氣從膝蓋骨往上爬。我捧起喜歡的書,再一次翻開來讀。
情節早已熟透,這一次,我唸,一字一句,細讀書中的文字,也是捨不得放下的緣故。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喜歡的書,像研磨咖啡一樣,我從觸覺、嗅覺、聽覺到味覺,細細地研磨,等待其中的滋味,一點點滲進各種感官。
不一定是主要的情節,這一次,我在揀拾細碎的意象,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唸出聲音。手上這本叫《盲眼刺客》,作者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是加拿大人。愛特伍筆下的英文,比美國作者多了一些周折與巧趣。書中的主人翁Iris在回溯,Iris唯有用書寫,才可以透露自己謎一樣的情愛際遇。因此Iris必須寫下去,寫下去,愛特伍的形容詞是:「我弓著背書寫,像個就著月光縫衣服的人。」
就著月光縫衣服?我抬頭看看窗外,這一刻沒有月光,但在我眼裡,這樣的意象依然是難以言傳的美感。書中的原文多麼簡潔:

Hunched over as if sewing by moonlight.


至於這縫衣服的畫面,哪位作者也用過?快快快,想想是哪位作者?填字謎一樣,我在聯想,於是聯想鞦韆……打鞦韆一樣,一層層打開我腦海中的記憶庫。
喔,有了,葉慈的詩中也有,譬如那首大家都很熟悉的詩,那首叫作〈亞當其懲〉(Adams Curse)。詩裡用縫補的意象,形容寫詩的辛苦。上下文中前後兩句是「A line will take us hours maybe. Yet if does not seem a moments thought.

翻譯成中文的話:

即使看起來不像隨手撚來
一定也看不出是耗時的工作
所以缝縫補補皆趨枉然。

縫縫補補,一塊接著一塊,記憶庫裡的排列正是如此,隨時等著被人召喚。

那是意象的勾聯,聯想起許多相關的記憶,於是還可以翻頁,下一頁等在那裡,還有下一本等在那裡,一本牽著一本,那麼多的好書,想要重新拿起來讀的舊書。
每次讀到好看的書,心裡又迴盪著曾經讀過的書,像不像在家裡重看老電影,螢光幕上溫故知新,到底看過還是沒有看過?還是在另一部電影裡出現過?人家說老人家也是如此,腦袋裡灰糊糊地,分辨不出做過的是與沒有做過的事。喔,「老」這個字有點怕人,但要不要坦白説?我從很年輕就是這樣,喜歡的電影就一遍遍看,當時,一部重映的《亂世佳人》看個四次五次,爛熟了繼續看。坐在電影院裡,銀幕上的角色還沒開口,我已經替他們先一步説出對白。難道當年就在過老年生活?提早過老年生活?或者説,提早預想自己的老年生活?其實,我一點也不介意想像老年,我從很年輕時候就在想像老年,或者説,就在準備老年,说不定,我在很年輕時候已經老了。
這一瞬提起老年的意象,記憶裡最讓我動容的,偏又是葉慈的詩:

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眼裡有過的柔光、目光中出現過的深沉波影,……這一刻,即使想像老年,都添了柔和的光暈。寒冬的晚上,裹著毯子,膝蓋上放本書,若這樣子就變老了,想起來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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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知識學習 隨堂筆記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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