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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平路的《巫婆的七味湯》
2024/09/13 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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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平路的《巫婆的七味湯》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79556
巫婆的七味湯
作者:平路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8/02/14

Excerpt
〈非強力春藥〉

入夜後才是屬於自己的時光,一杯咖啡、一塊蛋糕、兩片「無伴奏大提琴」的CD,在疲累把自己徹底擊垮之前,黑夜與晨曦的交界處,你放鬆了肢體,任由情感奔流,一舉沖毀了理智築成的堤防:何其無望地,你又一次記起來生命中的無可比擬的那個人。
那個人,那種震顗,初遇他的時日,那份驚艷的心情。當時你柔軟地像一塊未成形的黏土,甘願讓他恣意地揉捏。又像一塊攤在鍋裡的麵糊,甘願由他盡情地撥弄。當你滿懷熱度的想像著他、期待他充滿巧智的挑逗。在與你命運交叉的城市裡,他已經站在落日餘暉底下:黯淡的霞光中,他像一位閒散而通達的哲人,透過壁虎身上的花紋思索宇宙的奧祕、觀察浪花的意涵、體悟上帝的指示,而當時的你對他來說,畢竟太年輕無知了些。
但你卻選擇忠誠、寧可固執,確切地知道這就是了!僅僅因為一瞬間交換的眼神,你發憤要向前泅泳,儘管「現在」這一點上困難重重,由數學定理足以驗證,只要追趕上時間的速度,把「現在」翻轉成爲「未來」的一瞬,你們有可能在「過去」的某一點上相遇。到底應該往前追趕?還是往後搜尋?當時弄錯了前進或後退的方向吧,你徬徨地站在時光隧道的入口,聽見了的卻是他的死訊——你靜默地聽著,沒有哀哭、沒有痛悼,你從來不是會在那種時刻表露情感的人。
誰教相遇的時間不對?剩下你獨自面對神祕的夜空,想起他探看過的星辰,你還是會悄悄地覺得沮喪,或許不是他,這一刻你記起了生命中其他錯失的緣會,為什麼總是在不可能交疊的時空裡相遇?實際上又從來沒有相遇。對於你這種人,每一次在盟約開始之前,幸福已經成為某種禁忌。你只是感官愈發敏銳,聽覺愈發細膩,調到準確的頻率,你接收到他透過書頁告訴你的訊息,愛情原本屬於戀人分享的秘密,你們棋逢對手,你們機不可失,你們曾把一瞬變作永恆:至今你猶然愛戀他泡在福馬林裡的腦袋,每一個溝迴都千折百轉,想像那漸趨灰白的髓質層,如同閱讀一幅包藏著秘密的藏寶圖。
但那是閱讀?或者是又一次的誤讀?你知道的,所有的閱讀經驗都是自行延伸的誤解。正如同當你由衷地戀愛著他,你必定同時辜負了他、背叛了他、甚至摧毀了他。在抽象的層次你一往無回地癡迷於他,亦由於在實質的生活裡,你注定與他無可挽回地擦身而過。
這是一種宿命吧,你嘆道,無論如何地努力,你其實也扳不回來:你回不到初識他的那個瞬間,你記得的只是自己關於感情的記憶,記憶中,你曾經多麼癡迷地愛戀著他。然後你逕自把他留在你初識他的那一點上,而你大踏步往前走了。
那麼到底什麼是愛情歷久彌新的必要條件?你狐疑起來。難道因為他始終站在原點,你對他的闡釋才有可能無限度地衍異出來。過去閱讀經驗裡他的形影,彷彿書頁上翩翩飛舞的蝶翼,時至今日,又好像玻璃鏡框裡放散異彩的標本。對於嚮往永恆意義的讀者,他的死亡才是想像力得以展延的極致。
他已經在時空的一點凝固不動,你兀自竊喜,從此就可以恣意地占據著他!死亡的芬芳像是強力春藥,或許那才是秘密所在:不必接續,毋須增補,你終於完整地擁有了他。但是卻不能說破,只要一個新的聲音闖入記憶,就會把你們的秘密變成虛妄。你記得他怎麼樣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噓——」,他對你的耳垂在吹氣,他對著你的耳朵在低語,他在死亡來臨之前啓示過你,為什麼我們這種人寧可遊戲,作一個耽於遊戲的玩家,必定要在符號的海洋裡潛泳,看起來平和而謙沖,恬適而自在,正因為他與你一樣,其實戒懼於內心的激越。臨淵戒懼,你看到自己的沉溺多麼無望。如同他一再提及輕盈的必要,也因為我們共同感覺到眼前的人生實在晦暗而沉重!
天光將亮未亮的一瞬,你終於記起其實一向知道的答案。好像人魚公主的故事,你不願意見到日出,陽光照射下,有可能把這一刻的相知也化爲泡沫。你拉下窗簾,隙縫裡千萬別透進來天光……
你要趕緊睡去,一隻羊,兩隻羊……,這次不是時間的因素,是羊群的湧至令你無端地懼怖起來。在夢裡,你間歇地複誦他的名字,伊塔羅.卡爾維諾,如同那是敲門的「芝麻」,你虔誠地唸著,在羊群繼續湧至的分秒間,還剩下一線機會,你會在今夜踏入他夢想的禁地。

〈情人看刀〉

比起重逢的場景難以在影像上表現,文字的境界倒容易驚心動魄:唐詩裡一句「魂魄不曾入夢來」,已經爲讀者預留了無窮的想像空間。
想到極致,反而不能入夢;愛到極致,反而不必重逢。這正是事情弔詭的地方。

在電影院裡看到許鞍華拍的《半生緣》。陰暗的樓梯作背景,黎明飾演的男主角世鈞與吳倩蓮飾演的女主角曼楨狹路相逢,開口一句:「好久不見了。」作爲觀衆,我在心裡立即大嚷著:「毀了,這下毀了。」

寧可按下「快速回轉」的鍵,把男女主角拉回原點,一個上樓梯,一個下樓梯,讓他們倆視而不見地擦身而過。
寧可閉上眼睛,千萬不要讓銀幕上重逢的一幕摧毀掉在我心裡設想了千遍萬遍的剎那與永恆。
對這本張愛玲的原著我情有獨鍾,簡直該叫作耽溺了。讀一次就重新唏噓一次,又重新設想一次那該是怎麼個光景?正好像張愛玲筆下男主角世鈞的心境:「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
「想過多少回了」,然而,張愛玲的高妙正在於此,她的下一句寫道:「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
倒教導演怎麼拍?……真在銀幕上發生了,必然也跟讀者所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張愛玲的小說中,男主角與女主角走進飯店裡,坐在圓桌前,女主角半晌才說了一聲:「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我這個讀者一遍遍的想像中,女主角聲音是低的,頭是垂的,說道:「我們回不去了。」真是傷及肺腑的一句話。
幽幽說話的時候,應該把鏡頭拉近吧,但是究竟怎麼拍?那是怎麼樣的悲哀?怎麼樣在女主角蒼茫的眼睛裡放進這樣眞實的了悟?
所謂「重逢」,其實是某種幻覺,「我們回不去了」,才是難以逃避的現狀。
於是所謂「重逢」,又是永遠的別離。從那家飯館走出去,半生緣會已了,正好像張愛玲寫的:「清清楚楚,就跟死的一樣。」
文字寫得出來,一旦化成銀幕上的影像,這可就難上加難。
「回不去了」,怎麼拍呀?
文字好像魔咒,張愛玲寫下這麼一句話,敎人知道「等到眞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結果是導演怎麼樣都吃力不討好,怎麼拍都顯得力不從心。
偶爾也有很聰明的導演,深知避重就輕的道理。
譬如〈純眞年代〉那部電影,結尾時候,男主角目注著陽台窗口,窗子打開,舊時的情,人好像站在那裡,是耶?非耶?窗子旋即關上了。
「重逢」的場景要怎麼拍,那是我心裡的經典鏡頭。
避重就輕的「重逢」甚至毋須四目交接。最賴皮的是那部《齊瓦哥醫生》的老電影:搖晃的公共汽車裡,遠遠望見路上行走的身影像是昔日的情人,奧馬雪瑞夫飾演的男主角已經震懾到心臟病發作,此生沒能夠睜開雙眼,將來在另一個世界再與情人試著「重逢」。

每一天,我都在心裡面變換場景,想到怎麼樣才能夠跟上一次想得完全不一樣?怎麼樣能夠跟我的戀人在不可能的情形下再度相逢?
當然,只是在腦海裡放映電影,一幅幅影像僅僅具有自娛的功能。
就好像中學時候的數學課,每一節課我都在腦海裡練習發射飛鏢。刷地一聲接一聲連續發出,我那全無表情的數學老師便被我釘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刀柄,釘出一個活脫的人形……
當然,從頭到尾,只有自娛的功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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