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孫瑋芒的《追逐撼動的音符》
書名:追逐撼動的音符
作者:孫瑋芒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7-07-23
內容簡介
深獲名作家余光中賞識的孫瑋芒,他的音樂散文,常與張繼高、莊裕安並比。
他以文學表現古典音樂的感動,闡釋音樂的神髓,是不懂音樂者的入門書,也是發燒友的知音。兼及文學、美術、電影等其他藝術,文字精美、文風多變、情感熾烈。情智交融,感染力有如音樂一般直接,喚起生命中的記憶,失意時、快樂時,均可隨時點播。
【Excerpt】
〈追逐音符的文字〉(代序)
從湯瑪斯曼到薩伊德
德國小説巨匠湯瑪斯曼的《布登布魯克家族》結尾有一段高潮戲,描寫布登布魯克家族的漢諾獨自在室内即興演奏鋼琴。作者採取正面攻擊,從古典音樂的曲式、調性、節奏、音色、情感表現出發,輔以大量的象徵和隱喻,筆力萬鈞,將漢諾的即興演奏寫得令人嘆為觀止。這段寫實、正統的文字,本身音樂性十足,堪為後世作家描寫音樂的範本。
法國小説巨匠普魯斯特在《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二部《史旺之愛》(黃景星譯,一九九〇,光復書局),運用了大量音樂意象,最具關鍵性的是對於音樂家萬德耶所作《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的描寫。普魯斯特採用印象派的手法,並不正面描寫音樂,而著眼音樂在男主角史旺心中引發的印象,筆法絢麗幽深,妙喻連篇。例如他寫史旺聆樂的喜悦,「正如同暗潮洶湧的淡紫色海洋,受月光安撫而呈現出銀色及安和的景象」。
史旺更將萬德耶的小樂句與愛情連結,與交際花歐黛特歡愛時,經常要求歐黛特彈奏這段小樂句。在普魯斯特的世界,聆樂所受的影響,足以改變人生。
當代捷克小説家昆德拉的《笑忘書》,套用變奏曲結構寫小説;他的《賦別曲》(法文書名直譯為《告別圓舞曲》一一用樂曲名做書名,都是一般樂迷作家想得到的招數。
在上述幾位大師之外,我又發現當代的文化批評家:美籍巴勒斯坦裔的薩伊德,也是一位樂迷。
薩伊德本行是文學研究,音樂素養頗高,一九八六年起在《國家》雜誌撰寫音樂專欄,從文化批評角度論樂。他以業餘愛樂者的角色發表演説,能夠在現場以鋼琴彈出譜例。他的關於音樂的系列演講在一九九一年結集出版,名為《音樂之闡發》。
薩伊德喜歡強調知識分子的業餘性。他對業餘性的定義是:「不為利益或讓獎賞所動,只是為了喜好和不可抹煞的興趣,而這些喜愛與興趣在於更遠大的景象、越過界線和障礙、拒絶被某個專長所束縛、不顧一個行業的限制而喜好衆多的觀念和價值。」(見《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一九九八,麥田出版)
藝術應是為業餘的、有素養的廣大愛好者而創作,而非局限在同行的小圈子才能欣賞。至於音樂,台灣有許多樂迷,聆樂經驗之豐、蒐集唱片之廣、對音樂的癡迷,遠在一般的音樂專業人士之上。業餘樂迷對音樂的書寫,從報章雜誌到專書,更是洋洋大觀,形成專業音樂人士著作之外另一個主流。業餘樂迷不致因埋首操練樂器而無暇聆樂、搜獵唱片;不致因音樂是謀生技能而感受麻痹;不受音樂這一行的教條束縛;不必跟隨權威以謀取利益。他們的音樂書寫,有更大的揮灑空間;他們其他方面的學養,有助於詮釋音樂,提供多元的聆樂觀點。
〈樂神的午後〉
六月天的午後,我在布魯塞爾街頭獨行,信步走進市中心的樂器博物館。
燈光昏暗,展覽櫃陳舊,看到現代管弦樂器的各種前身,卻聽不到樂器發聲,覺得自己雖然開了眼界,反而成了聾子,心中頓生上課的無聊感。
走廊的轉角,忽然遠遠傳來犀利急促的小提琴樂聲,彷彿面前古樂器族共鳴箱的聲音統統被釋放而凝聚了。追溯音源,進入教室大小的演奏廳,台上挺立著一名高大如男子的比利時少女,正演出一首小提琴與鋼琴合奏的樂曲。她兩頰酡紅,眼神專注,有如沉浸在夢境;自信而有力的手臂,大幅度上弓、下弓;上身平穩而沉重地搖擺,有如駛過驚濤駭浪的船隻;過肩的長髮,不時隨著樂句感情的迸發而抖動,成為四竄的火苗。她按弦的五指,舞者般地在小提琴高低把位間奔馳;樂曲調性急遽轉換,操縱著觀衆的情緒。快速的上行樂句,是直衝雲霄的吶喊;下行音群處理得像自濤峰衝浪而下。
瘦小的女鋼琴伴奏,體認了對方眞情似地,也把感情完全投入了樂曲,緊緊扣住小提琴的節拍,呼應著小提琴的激越表情。昂揚的樂音殘響未歇,又湧來了新的激情。
慢板樂段短暫如瘋人的片刻回神,主題旋即以龍捲風的姿態復出。整個樂器博物館變成一座大琴箱,我和其他的人置身其內,紛紛爲之震懾、屏息。
一曲奏罷,演奏小提琴的少女昂首,恢復了天真的表情,略帶羞赧地答謝如雷的掌聲。這個壯碩的身體,單純的心,竟然蘊藏了如此熾烈美好的感情,發而爲音樂。
我愛音樂,她就是音樂。我著了魔一般,抑制不住心中吶喊,走到台前對她說:「妳棒極了,妳是真正的藝術家。」她有禮地答謝。
當場索取節目單,才知道這是音樂博物館舉行的午後音樂會,剛才演奏的是十 九世紀波蘭小提琴大師兼作曲家維尼亞夫斯基的《塔蘭泰拉詼諧曲》(Scherzo Tarantelle),是很少收錄在唱片中的名曲。拉小提琴的女孩名叫海倫娜。
接下來的曲目有布拉姆斯作品一一八號《鋼琴小品》、巴哈《清唱劇》,不再給我類似的感動,演奏者也沒有忘我地投入感情,倒像學生繳作業,中規中矩。一問之下,這些參加演出的年輕男女都是學生。
聽完演奏會,走在音樂博物館外鵝卵石坡道,人行道前方有一家人在行走,其中一名高大的少女,手裡還提著小提琴琴盒,由鍾愛她的父母陪著,正是海倫娜。她認出了我,在陽光下對我揚眉一笑,有如黃金器皿轉動時發出的閃光。
我聽過不少明星級藝術家的現場演奏,耳朵也被「三星帶花」的頂級錄音慣得頗為挑剔。八年後的今天,那場午後音樂會在記憶裡仍然鮮活如初。除了演奏家本身出色,我終於在《大不列頭百科全書》找到另一半解答:維尼亞夫斯基那首《塔蘭泰拉詼諧曲》,採用的塔蘭泰拉曲式,含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書上說,這種六八拍子的舞曲,輕快活潑,為義大利民間男女對舞,舞伴間相互挑逗調情。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間,義大利出現一種歇斯底里症,相傳爲塔蘭泰拉蜘蛛咬傷所引起,患者又哭又跳,只有透過這種狂舞才能痊癒,因而得名。
想必是在那場午後音樂會,我被誘發也被撫平了歇斯底里症。蕭邦、李斯特、韋伯也寫過《塔蘭泰拉舞曲》。我性格裡的歇斯底里成分,勢將藉著這些樂曲的狂舞來緩解。
——原載85年12月27日《聯合報》副刊
〈經典,在記憶深處歌唱〉
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論經典〉一文指出經典的一項特徵:「經典是一種發揮影響力的書籍,當它們無法從我們心中抹去時,如此;當它們潜伏在我們記憶深處,而幻化成集體或個別的潜意識的時候也一樣。」(吳潜誠譯)這個時代的資訊流通,快速而龐雜,然而,不論我從書籍、電影電視、網際網路接觸了多少新資訊,與我共同詮釋世界、時常在記憶深處與我對話的,仍是我學生時代接觸過的最重要書籍。它們竟成為我生命中的「主導動機」,塑造了我的生命情調與寫作風格。
學生時代的人生體驗與閱讀經驗尙淺,思考的空間與時間也多,好像一片肥沃的荒地,一旦種植了適合生長的植物,就牢牢生根,快速茁壯,乃至枝繁葉茂。從高中到大學,我能把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史湯達爾的《紅與黑》讀上三遍,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讀上六遍。
《安娜.卡列尼娜》表現了托爾斯泰最犀利的觀察眼光,對人物與事件的解析極爲透徹。熟讀了這部書,我與人接觸時,好像很快就能看穿別人的內心,猜出他當時的想法。托爾斯泰對生命意義的激烈探索,也使得我對哲學、宗敎議題一直保持關注。
《紅與黑》主角志利安的野心、敏感、自省、熱情,對社會階級、道德規範的挑戰,使得在鄉野成長的我有了認同對象,成爲我的靈魂之交。大學時代,我試圖擄獲女子芳心的時候,我覺得史湯達爾筆下的志利安彷彿在我心中向我提供計策、檢討成果。
《包法利夫人》女主角愛瑪,是愛情上的唐吉訶德,她的激情、幻想、行動力量,是超越性別的。福樓拜儘管在書中對包法利夫人不時作出批判、暗諷,但是對浪漫情感忘我追求的精神,貫穿了全書,也貫穿了作者福樓拜的一生。對於這部標榜「無我」風格的長篇小說,福樓拜最後乾脆招供:「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福樓拜寫這部作品,苦苦追索「最恰切的字」,字字句句務求盡善盡美。情節的安排、人物心理的轉折,前後呼應、首尾一貫,沒有任何蔓枝或弱筆。我視之爲寫作的標竿,「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到了三十幾歲,我取得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譯本,這部意識流的文學巨著,厚厚的好幾巨册,我對其中華美的文字、詩一般織細的感情描寫,仰慕已久。
限於時間與心情,八年來,我一直只能跳讀《追憶似水年華》,無法從頭到到尾徹
底讀過全書。我這才明白,年輕時代深植在我內心深處的作家,並沒有留多少空間
給其他作家。經典在記憶中的烙印,莫非也是一種宿命?X世代、Y世代讀不讀經典?一位從事文學出版的朋友,最近與我談起台灣出版界的現象,感慨系之。他說,台灣出版市場現在流行幾個現象:
.讀者把書籍當作雜誌,期待不斷推陳出新,書在書市的壽命縮短。無法形成話題的書,最快兩個星期就會遭到退書的命運。
.讀者只讀作家的代表作,一位名作家的代表作固然能夠長期銷售,他的其他好作品,則無法吸引同樣旺盛的人氣。
·讀者不再考究文字的密度、質地,寫作風格愈淺白的書,愈好賣。
這些究竟是一時的現象,還是勢不可當的時代潮流,有待驗證。或許在電視、電影、電玩等聲光媒體中成長的世代,資訊的選擇、興趣與價値觀的形塑,比上一個世代更多元化、去中心化。經典在記憶中的歌唱,將成絕響;大批古典作品呆立圖書館書架上積塵;流行資訊的頻繁更迭,成為另一種永恆。
——原載88年7月8日 e-People 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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