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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孫瑋芒的《憂鬱與狂熱》
2024/09/11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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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孫瑋芒的《憂鬱與狂熱

書名:憂鬱與狂熱
作者:孫瑋芒
出版社:三民
出版日期:1992/01/01

內容簡介
從輕狂的少年到懷憂的中年,從鄉下的眷村到大都會的台北,從愛情到知識,都有一股狂熱在燃燒。狂熱消沈時,便化作憂鬱。作者秉持詩意的筆調、舖陳豐饒的意象,語帶機鋒,表現了生命進程中的憂鬱與狂熱。 
本以探索個人內心的靈視出發,冀求純藝術的表現;未料兼與台灣近年的社會脈動有若干符節,從而樹立了獨特的個人風格,為散文藝術開拓了新境界。

Excerpt
〈斯賓諾莎住在這裏〉

斯賓諾莎的屋子,坐落於萊因斯堡(Rijnsburg)幽靜的角落。
來到這個樹籬圍繞的小屋時,正值西北歐的六月天,小屋沐浴在午後和煦的陽光下,屋頂陡斜,磚牆的顏色像爛熟的石榴。周圍的「斯賓諾莎街」停放着歐洲數種廠牌的汽車,猶是二十世紀的零練。領路的荷蘭朋友重叩厚實的木門,年老的屋主吃力拉開門栓,問明來意後開門讓我們進去。古屋濃郁親切的霉味撲面而來。那是十七世紀的氣味,令人聯想到某些在漫長歷史裏醞釀成熟的事物。
屋主領我們經過他的起居室,光艷的瓷器、華麗的家具褥面,在走道上匆匆一瞥。隔壁便是斯賓諾莎當年的書房,大致按照三百年前的樣子擺設。一座陳舊的壁爐、一張長方形的大書桌,佔據了室內大部分空間。
壁爐銹黄的通風管,出口正對着書桌,壁爐對面,滿櫃子發黄的書籍挨牆陳列,書脊上印的書名,多為拉丁文,是「斯賓諾莎協會」蒐集斯氏當年所熟讀的書目。地上未鋪水泥或磁磚,黄泥地被許多鞋底磨得鏡子一般發亮,斯賓諾莎就在這塊地上踏過無數沉思的腳印,醞構了偉大的《倫理學》。 他的思想從這個斗室發微,當初是一燈如豆,那光線卻穿透了牆、穿過了漫漫的三百年歲月,乃至遠在臺灣的、年輕的我。是什麼樣的奇蹟,又使我在讀了斯賓諾莎的十餘年後,追尋這光源,來到這另一度空間?
唯一的線索,不過是威爾.杜蘭一九二六年初版的《西洋哲學史話》中譯本,邱煥堂譯的〈斯賓諾莎〉一章,提到萊因斯堡的房子:
「那座房子現在還存在着,那條路叫做斯賓諾莎路,藉以紀念這位偉大的哲學家。」

斯賓諾莎這位世人眼中的異端、逐客、聖徒,一六六〇年起,在這間房子度過他在哲學上最豊收的年代。先前在阿姆斯特丹,他是猶太教會裏得寵的門徒、未來的希望,並風光一時。只因他忠於自己的信仰,公開否定聖經教義,又不願悔改,便在惡毒恐怖的儀式中備受詛咒,逐出敎會,猶太人當時被逐出敎會,即意味着脫離賴以安身立命的猶太社羣。猶太社羣的激進分子,仍不放過這個危險人物,不久後又將他刺殺成傷。
斯賓諾莎把迂腐的教義還給教會,自己帶着宗教情操走了,另外建立個人的精神王國。萊因斯堡的屋子,明明白白訴說着一阿姆斯特丹的繁華、族人的庇護,都可以為了更偉大的、看不見的目標勇敢地捨棄。他孤獨而堅強,毋需另尋支柱,甚至愛情的溫慰也不需要。但是他卻是幸福的。整部《倫理學》給人的觀感,就是一個擁有純粹的幸福與自由的人,向人們啓示追求幸福與自由的秘訣。從篇首人界說〉到最後一個命題,構成一座宏偉的神廟,予他的敵人以最痛快的一擊。

……


看見斯賓諾莎的頭像,安置在茂密的薔薇花叢中。暗綠的枝葉,浮出一杂来粉紅色重瓣花朵,像是對這位孤獨的人無盡的讚嘆。他的作爲顯示,他並不希冀工作以外的報償。他的作品,除了早期的一部以外, 全都不具名出版,《倫理學》擱到死後才出版。後世學者認定,他晚年在政治上、學術上是完全孤立的。
許多從事心智活動的哲學家、藝術家,平生不爲人識,在晚年享受到盛名,或者在作品裏預言死後將受顯揚。斯賓諾莎的作品,卻完全不談自己,他只把他發現的原理,當作客觀存在的事物,不帶感情地記錄下來。連他的文體,也冷如冰、硬如石,彷彿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他的自我捨棄,竟做得這麼決絕。帶着「唯我」色彩的藝術家,面對斯賓諾莎的典範,不免有刺心的艦尬。在他而言,「對神的理智的愛」完全超越了對自我之愛,使他在孤獨中戰勝了四十次魔鬼的誘惑,包括王公貴族提供的年金、海德堡大學的敎席。
斯賓諾莎的「神」,簡而言之卽爲「自然」,是非人格化的、永恆的、無限的,完全按照本身的法則行動,不因人的祈禱而受影響。唯有斯賓諾莎這般強健的心智才能識得這種神。

在斯賓諾莎的屋子巡行完畢,拍了幾張照片,老屋主向我展示方桌上一本巨大的訪客簽名簿,足足有數千頁。我問說有那些人物來過這裏,荷蘭朋友傳譯了,老屋主翻到卷首,指着一個熟悉的名字: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日,愛因斯坦。」
這個發現,又給我一個莫大的驚喜。愛因斯坦參透宇宙奥祕,卻也說過,他可以接受斯賓諾莎的神。我翻過數種愛氏傳記的中譯本,只知道愛氏景仰斯賓諾莎,卻不知他也來過這裏。愛因斯坦確會於一九二〇年十一月應邀訪問離此數公里的來登大學,竟也親訪斯賓諾莎的故居。這片黄泥地上,兩位偉大的猶太人足跡重疊,不知愛因斯坦當時有着什麼樣的感動、受到什麼樣的啓發。
……


告別了萊因斯堡,荷蘭朋友送我到來登火車站轉赴比利時。登上歐洲特快車,車輪在鐵軌上敲出催眠的節奏,推湧着我的思潮。在這不斷反覆的低音裏,我彷彿聽到銅管樂器燦爛的高音揚起,吹出英雄式的樂句。那是我在這個小國所見識到的偉大心靈的勝利——斯賓諾莎、林布蘭、梵谷……何時也能擁有一幢斯賓諾莎的屋子,超然獨立、自在自得,把心智活動的結果,推展到遙遠的繁星之間……然而,這個工業時代的節奏是狂暴的,商業社會的羅網是細密的,各類型的自由之敵,威脅着從事心靈創作的個人,遠比三百年前的歐洲教會強大。我記起了斯賓諾莎的屋子外牆金屬牌上的銘文,閃耀在碧空下:

哎!如果所有的人都聰明,
而又慈惠——
大地將成為樂團,
然而現在它往往是一座地獄!

民國七十八年二月二十日《聯合報》繽紛副刊

〈寫小說的談詩〉

我對小說與詩並稱雙絕的文學大師充滿孺慕之情。在文學史上,找出這樣的人,就像找到美麗的左旋螺一般可喜。至今我只發現歌德,詩獨步古今,小說也領一代風騷。本世紀的巴斯特納克,半生做詩人,老來寫《齊瓦哥醫生》見重文壇,也算一絕。至於雨果,小說不如詩作堪爲宗師;DH勞倫斯與哈代,詩太白,不如小說有深意、富震撼力。
很多寫小說的,都曾經技癢,試作一兩首詩。在他們認爲,寫過動輒上萬言的小說,寫起詩來,大不了是牛刀殺鷄,大有餘力。可是往往寫出來的不是詩,而是分行排比的小說場景。難道說,詩,真是情有獨鍾的名媛,不屑衣冠瑰偉的豪門公子嗎?以我的感覺,確是如此。
我也寫過幾首發育不全的詩,有兩首會蒙報章雜誌刊載,也算是「兩首詩人」吧。在我的經驗裏,小說與詩的創作歷程、、架構方式幾乎是相剋的。小說的內含是人物、動作、場景,以散文的方式舖陳。當我受到某種當前的經驗或是特別的回憶感動,我總是努力把這種感動在心裏或在紙上記下來,假以時日,以人物與情節出之。也有的時候,這種感動也因時間而淡化了,隱沒了,像晨霧一樣,消逝得令人悵惘。而詩——特別是愛倫坡揭櫫的短詩——的創作,有當即的、盡情的愉悅。藏不住話的性格,在詩的領域裏是藏不住意象與節奏,是何等華麗的沒遮攔。於是,阮籍夜中不能寐,李白醉起言志,都是寫小說者享受不到的「不亦快哉」。即使是如華效華斯所言,從沉靜中索回味,那短短的十幾行表現的無限經驗,也令伏案勞形的小說作者羨煞。反之,也有博觀廣識的詩人,希冀小說涵蓋的浩渺的人物、起落的高潮。
會互相羨慕,互相憐才的詩人與小說家,該是對人物與意象都具有強烈的愛。只是,對人物的愛更強烈,造就小說家;對意象的愛更強烈,則造就詩人。兩者都是裹脅了指揮文字的異禀,企圖表達無限的經驗。在我的理想中,一個完全的小說家應是自願讓賢的詩人,完全的詩人應是有所不爲的小說家。我所偏愛的小說家,多屬詩情洋溢,賦詩有能,像寫《包法利夫人》的福樓拜,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寫《往事追憶錄》的普魯斯特,寫《羅麗泰》的納布可夫。至於狄更斯、左拉、杜斯妥也夫斯基之輩,固然是巨匠,然而作品詩意欠缺,讀來像不懂釀情調、獻殷勤的戀人。同樣的,照我的蔽見,雪萊、海涅、華效華斯固屬大詩人,但不足以獲我欽崇。只有能寫出《少年維特之煩惱》、《愛力》、《威廉.麥斯特》的歌德,寫出《瑪爾泰手記》的里爾克,才是我在心中頂禮膜拜的詩人。
作爲充分信任小說功能的小說作者,我讀詩尋求兩件未見於小說的事物。在形式上,我喜歡大膽創新的語言。詩所實驗成功的新語言,好比純粹科學研究者發現新定理,成爲應用科學研究者的憑依與滋養。杜甫、余光中、藍波、波特萊爾的語言都啓發過我。至於在內容上,我要求能從詩中讀到小說難以表現的幽微經驗。從這個觀點看,我鍾情主靈視的里爾克、梵樂希,不羨寫生活的羅卡、艾略特。
反正,寫小說的和寫詩的,很難求得共識。一個是機槍手,以文字的「掃射」掠取經驗;一個是狙擊手,以文字的「點放」掠取經驗;兩者各有所長,各有所得,戴着習性的眼睛觀物,能不偏頗?只有在散文這個文類上,勉強可以公平競技,略見長短;也只有歌德這樣的雄才,方能兼擅長這兩種對立的文類。如今,無孔不入的電子傳播媒介威脅着文學,小說與詩不必彼此攻城掠地,最要緊的,倒是如何在電影這個綜合藝術之外,開拓超越視覺意象的靈視領域。

民國七十二年七月《現代詩》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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