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李歐梵的《西潮的彼岸》
續讀李歐梵的《西潮的彼岸》。
其中一篇〈五四文人的浪漫精神〉,正是李歐梵長期研究及關注的主題,他的另一本大作《現代性的想像:從晚清到五四》,或可說是延續這一篇論文。
以1969年的本文對比後來的研究專論,已顯大膽及宏觀,值得一讀。
書名:西潮的彼岸
作者:李歐梵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1982/10/31
【Excerpt】
〈五四文人的浪漫精神〉
五十多年的時間,使「五四」成了歷史,也把廿世紀中國的知識份子分成了兩代:「五四時代」和「六十年代」。從「六十年代」的立足點看「五四」,所能得到的是一個歷史的視野和角度(perspective),但却並不是全然客觀的,因為我們都是「五四時代」人的子女,幼年時所受的教育和文化薰陶,都離不了「五四」的影響。也許在此時全盤整理「五四」的「文化遺產」,為時尚早,但是由於五十多年來時間與空間的變遷,這一代也該對上一代有所感觸。
一
我覺得「五四」對於中國影響最深的不是科學,而是文學。「五四運動」本身是政治性的學生運動,由「五四」而引起的所謂「新文化運動」則與交學——胡適、陳獨秀在「新青年」上高呼的「文學革命」——有不可分離的密切關係。
在「五四」以後的十年間,白話文風行,文學雜誌如雨後春筍,文學團體紛紛成立,集中在兩大城市:起先是北京,後來是上海。風氣首開於此二城,但迅即風起雲湧,傳遍各省,於是重要省城重鎭如廣州、長沙、武漢、濟南、杭州等市,也成了「新文學」的中心。「五四」文學界的故事,可以寫出一部「雙城記」,但也可以像晚年的魯迅一樣,住定上海,專看這個上海「文壇」——這個衆星羣集、五花八門的十里洋場——上的「才子加流氓」。
魯迅當年雖然罵的是創造社,用「才子加流氓」一語也未免刻薄,但他的紹興師爺的一枝尖筆,畢竟勾描出一個文壇上的重要現象——「文人」。本文所論的主要對象也是上海的「文人」。
……
雖然常言「文人相輕,自古皆然」,上海文人間之「相輕」,却反出應另一種新的現象。當然,文章是自己的好,但廿年代的文人,却要在自己的文章內,加上不少名詞,以表示自己之「新」,恰如上海時髦的紳士淑女們,要在中國長袍內穿西装褲、旗袍領要高,以示瀟洒、旖麗、合乎潮流。這些新的文學名詞層出不窮,從「文學研究會」所創出的「為人生而文學」、早期「創造社」的「爲藝術而藝術」,到後期「創造社」和「太陽社小夥子」們的「革命文學」、「普羅文學」;從「自然主義」「寫實主義」「人性主義」「浪漫主義」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從「烟士披里純」到「奥伏赫變」,可謂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因此,上海的文人非但「相輕」,而且也非常「自重」——自以爲是,自以爲了不起,自以爲走在時代的前面,自以爲自己的掙扎奮闘,心理上的煎熬,感情上的磨折,不受當時人——特別其他「文人」」—的瞭解和體恤。於是,文壇上充滿了「傾訴」性的文學作品:日記(郁達夫的「日記九種」、章衣萍的「倚枕日記」、徐志摩的「志摩日記」、以及後來謝冰瑩的「從軍日記」)、書信或情書(徐志摩的「愛眉小扎」、章衣萍的「情書一束」、蔣光慈的「紀念碑」),自傳(王獨清「長安城中的少年」、「我在歐洲的生活」、「沈從文自傳」、)、傳記(沈從文的「記丁玲」、「記胡也頻」)、遊記(孫伏園、郁達夫、朱自清)、隨筆,以及無以計數的「新詩」。這些作品,大都以作者自己爲「主人翁」,自己也就是「英雄」。英雄不受知於時代(雖然自己的日記却一版而再版)是一個共通的題目——由於社會的紊亂,生活的不安定,政治上的不滿,途導至各式各樣「自哀自憐」的現象:郁達夫酗酒、魯迅自嘲、徐志摩自築「象牙塔」(「翡冷翠的一夜」、「巴黎鱗爪」)、張資平,葉靈鳳寫其半黃色的小說,李叔同出家。
這種種類廢、逃避、自哀自憐的現象,雖各有其個人的原因,但從歷史的眼光看來,這些個人小問題的背後却隱現着一個「時代」的大徵象——中國知識份子,有史以來第一次集體感受到與政治社會的疏離(alienation)、郁達夫在一篇短文中把這個現象很沉痛地道了出來:
「自去年多天以來,我的情懷,只是憂鬱的連續。我抱了絕大的希望想到俄國去作勞働者的想頭,也曾有過,但是在北京被哥哥拉住了,我抱了虚無的觀念,在揚子江邊,徘徊求死的事情也有過,但是柔順無智的我的女人,勸我終止了。清明節那一天送女人同了新江,我想於月明之夜,吃一箇醉飽,圖一箇痛快的自殺,但是幾箇朋友,又互相牽連的敎我等一等。我等了半年,現在的心裏,還是苦悶得和半年前一樣。
活在世上,總要做些事情,但是被高等敎育割勞後的我這零餘者,教我能够做些什麼?」
郁達夫有意或無意之間,用了十九世紀俄國史上最重要的一個意象——「零餘者」(Superfluous Man)。這個名詞首見於屠格涅夫的小說「零餘者的日記」,也是一針見血,刻繪出十九世紀俄國知識份子的心情,他們和政治脫了節,對於社會現實(農奴)有沉重的罪惡感,但他們能做些什麼?大多數的人在沙龍裏喝酒,談黑格爾,也是同樣地自暴自棄,頹廢渡日,後來,終於有些年輕知識份子掙出了「零餘者」的牢籠,要改變政治和社會現實,於是變成了「虛無黨」的恐怖份子,或參加所謂「人民主義」(Populist)運動,到農村去爲農民服務。早期的列寧,就深受這種氣氛的影響。
都達夫的自我懺悔,反映出廿世紀中國知識份子的一個相似的現象。郁達夫和所有其他的知識份子,皆困擾於同一個問題:「活在世上,總要做些事情」,但是他們能侈做些什麼?
回顧歷史上的中國知識份子,這一個「疏離」的現象,並不完全存在,因爲「學而優則仕」,考試制度為古代的中國知識份子搭好了一座溝通政治與社會的橋樑,古代知識份子的問題,不是「能做些什麼」?而是「怎樣做」?在平常時期,他們常徬徨於「忠孝難兩全」的困境;在非常時期,他們徘徊於「仕與不仕」的選擇,五代的馮道,可以從容不迫的事十主,而宋末的文天祥,却以遺臣盡前朝,爲「正氣」而死。知識份子必須在社會上「做些事情」,對國家文化盡責,這是中國兩千年來的傳統,所以才有「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等名句。西方各國,恐怕只有法國自Les Philosophes 之後,才有這一個傳統,法國「文人」至今仍不離沙特所謂的「Engagement」(承擔精神),對人生如此,對社會文化更是如此。
廿世紀的中國,政治上動盪不安,早期軍閥割據,使得大部份知識份子與政治脫了節,「五四」後大批文人由北京擁入上海,泰半也是這個原因。於是,在十里洋場,租界仍未撤除的上海,這些文人能够做些什麼?古代受了教育幾乎就等於可以做官,一九〇五年,科舉制度廢除後,知識份子已不再有制度上的橋樑,於是,教育非但沒有帶來「權力」,却使受過教有的人感到「割勢」,其所割之「勢」,豈非中國兩千年傳統所遺留下來的政治之「勢」?
……
ニ
早在一九二六年,梁實秋先生在紐約當學生的時候,就會寫過一篇長文,名曰:「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對於他同時代的新文學,有不少一針見血的見解。梁先生認爲中國新文學運動,有幾個特徵:
(一)新文學運動根本的受外國影響;
(二)新文學運動是推崇情感、輕視理性;
(三)新文學運動所採取的對人生的態度是印象的;
(四)新文學運動主張皈依自然並側重獨創。
梁先生提出的這四點,筆者完全同意。梁先生師崇白壁德(Irving Babbitt),而白壁德師崇阿諾(Matthew Arnold),是抨擊浪漫主義最烈的人,梁先生對中國新文學的浪漫趨勢,當然頗多微詞。也許學歷史的人可以在此爲文學批評家提供一點「時代背景」。
……
這一種浪漫性的文學的特徵,梁實秋先生已經說明在先,其精神,可以用希臘神話上的兩個字代表:一是Promethean(Prometheus),一是尼采借用過的Dionysian(Dionysus)。前者所代表的精神是:勇敢、進取,自覺的努力、奮鬪,發揮人的一切潛能和熱情,甚而爲人類犧牲自己,關於這一個西方傳統,嚴復在譯史賓塞(Herbert Spencer)的時候,就已經覺察到了,林琴南之敬佩史考特(Walter Scott)和哈格(Rider Haggard),梁啓超的「新民說」,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揭槳的「新青年」,所推崇的皆是同一種精神。文人羣中,魯迅、徐志摩、蕭軍等大部份人也在盡力鼓吹這一個新傳統,(雜誌名稱如「太陽」「創造」「萌芽」;茅盾的一篇小說中,其禿翁名「强」,叫「猛」,號「惟力」〕,一反過去「文人」之弱不禁風,白面書生的舊典型。第二種精神則以「愛」爲出發點——肉體和性靈的愛衝破一切繁文褥節,不受任何理性的控制,要「親身體驗」,要熱情奔放,愛要瘋狂地,赤裸裸地呈現自我(日記體、懺悔文學,梁實秋所謂的「印象主義」,裸體總畫因而大盛),最後要熔成一團火,燒遍所有年輕人的身心,把傳統焚爲灰燼,然後才有「鳳凰涅槃」,新中華重生。徐志摩的「青年運動」一文,是把這兩種精神混爲一爐的最好的寫照。
「在葡萄叢中高歌歡舞的一種Dionysian madnes,已經在時間的灰爐裏埋着,眞生命活潑的血液的循環,已經被文明的毒質瘀住……所以我們要求的是『澈底的來過』;我們要爲我們新的潔淨的靈魂造一個新的軀體,要為我們新的潔淨軀體造一個新的潔淨靈魂,我們也要爲這新的潔淨的靈魂與肉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生活——我們要求一個『完全的再生』。
……
蔣光慈的「飄泊」,與郁達夫的「零餘」,可說是「五四」文人的兩大歷史特徵,表現在文學裏,就是梁實秋先生所不满的「浪漫的趨勢」。這一種趨勢,因抗日及中共的興起而似乎是暫時告終,文人們紛紛捲入政治,有的去重慶大後方抗戰,有的到延安去「革命」,但由歷史的眼光來看,中國的浪漫新傳統,並沒有全然消毁,而是轉變了方面,改换了味口,加上了新面具。研究中國的左翼文學,勢須先把這一個浪漫的背景弄清楚。中外學人中,唯有已故世的夏濟安先生注意到這一種關連。
三
……
「五四」上一代的「西化」,留給這一代最大的危機,是這一代海外華人的「認同」問題(Identity)。上一代在打倒「孔家店」,燒盡傳統文化之後,留下來的却是一片眞空,於是知識份子拼命吸收西方文化,希望能彌補這一個眞空,創造新的傳統。即如魯迅,也在一篇「靑年必讀書」中公然宣稱:「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其影響所及之下,中國青年一味洋化,到了美國後,更是如飲蜜糖,爭作美國人,在美安居樂業以後,終於有一天空然感覺到自己還是黃皮膚的中國人,但自己對於中國文化所知道的到底有多少?上一代的反傳統的狂熱,使得下一代對於本國文化的距離更遠。一個海外知識份子的alienation,是雙重的:他(她)既感到自己在美國物質文明下的「非人」,又苦於對中國文化社會的疏離,於是,遂有於梨華女士小說中所描寫的「無根的一代」。
「六十年代」人是否無可作爲?二三十年代」的浪漫精神對我們是否仍有意義?這一代的人如何整理上一代的遺產?如何向廿一世紀的中國歷史家交待?這些問題,只好作為另一篇文章的題目。
六十年代的知識份子,勢須承認「五四」就是我們的文化背景,正如晚清的「國學」是「五四」時代知識份子的文化背景。五十年時過境遷,一切恩怨都已隨風而逝之後,希望這一代的「女人」,不再「相輕」上一代的文人,我們可以批評,可以重新估價,可以平心靜氣討論,却不能輕視上一代,不願上一代的文化遺產。「五四」雖已成歷史,但對於一個在公元二〇〇一年寫中國史的人,我們這一代的人何嘗也不是歷史?我們雖可視「五四」為歷史,却無法置身於歷史範疇之外,因此本文也免不了爲將來的歷史家,廿一世紀的中國知識份子,提供了一篇充滿了個人偏見的「原始資料」。
——一九六九年於美國達特茅斯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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