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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黃碧雲的《烈佬傳》
2023/02/08 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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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黃碧雲的《烈佬傳》
小說叫《烈佬傳》，對應我的《烈女圖》。小說也可以叫《黑暗的孩子》，如果有一個全知並且慈悲的，微物之神，他所見的這一群人，都是黑暗中的孩子。小說當初叫《此處那處彼處》，以空間寫時間與命運，對我來說，是哲學命題：在一定的歷史條件裡面，人的本性就是命運。時間令我們看得更清楚。
我曾經以為命運與歷史，沉重而嚴厲。我的烈佬，以一己必壞之身，不說難，也不說意志，但坦然的面對命運，我懾於其無火之烈，所以只能寫《烈佬傳》，正如《烈女圖》，寫的不是我，而是那個活著又會死去，說到有趣時不時會笑起來，口中無牙，心中無怨，微小而又與物同生，因此是一個又是人類所有；烈佬如果聽到，烈佬不讀書不寫字，他會說，你說甚麼呀，說得那麼複雜，做人哪有那麼複雜，很快就過---以輕取難，以微容大，至烈而無烈，在我們生長的土地，他的是灣仔，而我們的是香港，飄搖之島，我為之描圖寫傳的，不過是那麼一個影子。
——黃碧雲
續讀黃碧雲的《烈佬傳》。
讀完之後，查了一些資料才發現這本小說獲得第五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説獎」，甚至還有專書集結相關評論及紅樓夢獎的評選資料。
或許這些資訊都是蛇足，繼續分享幾段書摘，繼續感受黃碧雲的文字魅力。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65026
烈佬傳
作者：黃碧雲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12/11/30
語言：繁體中文
【Excerpt】
在車衣位我望著衣車有多久，我都不知。先生叫我，我立即推褲頭入去車，先生說，要見阿一。我說又開邊瓣，我又沒賭錢，火機個個都有，沒理由因個火機召我入房。
第一車衣期成班所員望著我。
入到房我就記得，明天要放我出冊。阿一還是那個大哨，頭髮白了不少，人好像縮小了，沒以前那麼惡死。
他見到我居然笑，說，有個職員來接你，你出去住宿舍。我說，住哪裡都一樣。大哨就說，周未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我提提你，你六十歲了。我說，這又怎樣。大哨說，你自己想，你要怎樣。
每次出冊都急不及待，這一次，我離開阿一間房，行得好慢。
監房四四方方，白裡帶灰，沒甚麼好看。
很少抬頭望天，叫我走，即我隨時可以看見天。
但天也沒有甚麼好看，藍藍灰灰。
我問先生，我人工有幾多錢，先生說，會幫你計。你出去住院舍，社工會幫你申請縱援，都不用甚麼錢。
阿牛死了，大佬死了。阿爸我沒送他終，阿妹沒聯絡。
灣仔修頓那班兄弟，行正的行正，老的老，一身病，斷手斷腳，死的死一個少一個。後生的我都不認識。
回到酒吧見到大佬，大佬說，你回來了，以後小心些。我說，知道。
入了教導所後，我學會了不要駁嘴，人有人講，我有我想，要分清楚，甚麽人可以打交，甚麽人不能得罪。得罪那些不能得罪的人，自己吃虧，無謂。
講句知道，是，是，又不用死，口講而已。
出來行，誰跟你講眞講心。
下星期廚房要開工，你和阿生一齊去，小心些，大佬說。
大佬坐在酒吧最裡面那張檯，檯面放一杯水，一塊象棋板，板上開了棋，卻沒有人和他捉。他跟我講話，我不知他有沒有講完，便站著等。他沒理我，自己動棋，行完紅棋行黑棋，行完黑棋又行紅棋，原來他自己和自己捉，見我站著，說，我已經說完了，你去找阿牛帶你去李節街。我沒敢問阿物在哪裡，阿牛會講。那時六七點，吃飯時間，酒吧很靜，還沒有客。大佬又揮一揮手，說，貨還未到，還是明天才去吧，你吃飯沒有。我說，我不餓。大佬望望我，說，你高了瘦了又黑了，在裡面很辛苦，我立正，幫辦和我們說話便立正，我說，習慣了。大佬便點點頭，說，好，好。見我望著棋盤，便說，你會不會捉棋，我教你，你坐。
這時大佬最像大佬，很有耐性，又很懂他要教我甚麽。
下了幾盤，大佬點頭說，不錯，很細心，記性很好。
我入來灣仔以來，第一次有人讚我，想不到只讚我捉棋好。
大佬推開棋盤，說，差不多了，你回去吧，小心行自己要行的路，記著所有發生的事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一無所有。
我不明白他說甚麽，但覺得大佬講得好悲。有甚麽好悲，大佬年輕有為，不像我們做小的，不知道前路怎樣，會不會成世都坐監。
大佬死了，我記得的王天瑞，老總講起的王天瑞，都是那個頭髮長長，著件花恤衫，戴條粗金鍊，永不會老的王天瑞。
有一次，大佬叫我和他捉棋，在酒吧。那時酒吧已經打烊，阿牛阿生阿物，已經行了帆布床出來，大佬說，你們要睡就睡。大佬關了燈，只剩下吧檯後面一截霓虹光管，寫著生力啤那個英文字San Miguel。大佬見我望著那截紅燈，便說，這不是英文，是西班牙文，是聖米高的意思，你知道聖米高嗎？我說不。
我好眼瞓，我也不想知道誰是聖米高。
大佬叫我，你開棋。
燈光好暗，我都看不清楚棋盤，估估吓。
其實大佬不是想捉棋，我行一步他想好久。
我知道他不是在想怎行棋，我棋法不是那麽高，會行，會將軍抽車，重炮將，就是那麽多。
大佬食了我的馬，說，如果你一生人是一盤棋，你可以想幾多步，你可不可以看通自己全盤棋，你幾時先知道是赢是輸？這盤棋有沒人赢過？
我知道大佬也不是想問我。他問他自己。我不是他自己，我沒有答。
我說，大佬，該你了。
不知大佬心情不好，沒心捉棋，還是那截燈太暗，看不清楚，大佬那盤輸了，輸得很快，他雙車雙馬都齊，給我重炮將。
我擺第二盤棋，大佬推開棋盤說，差不多了。你睡吧，大佬說。
我說大佬没事吧，他站起來，腳步有點不定。
他說，還會有甚麽事，已經行到這一步。又說，你知嗎，現在四月，英國很多花的，三四月就開始開，那些玫瑰，好大朵的，一年開足半年。在英國那幾年，我最開心。
他沒有理我，自己去開門，出了去，我跟著出去，要鎖門，推開門看看，已經不見了大佬。
不知那一晚大佬是不是吃了甚麽藥，或喝了酒，但我聞不到有酒味。可能他很清醒，比他任何時候都清醒。
小說叫《烈佬傳》，對應我的《烈女圖》。小說也可以叫《黑暗的孩子》，如果有一個全知並且慈悲的，微物之神，他所見的這一群人，都是黑暗中的孩子。小說當初叫《此處那處彼處》，以空間寫時間與命運，對我來說，是哲學命題：在一定的歷史條件裡面，人的本性就是命運。時間令我們看得更清楚。
我曾經以為命運與歷史，沉重而嚴厲。我的烈佬，以一己必壞之身，不說難，也不說意志，但坦然的面對命運，我懾於其無火之烈，所以只能寫《烈佬傳》，正如《烈女圖》，寫的不是我，而是那個活著又會死去，說到有趣時不時會笑起來，口中無牙，心中無怨，微小而又與物同生，因此是一個又是人類所有；烈佬如果聽到，烈佬不讀書不寫字，他會說，你說甚麼呀，說得那麼複雜，做人哪有那麼複雜，很快就過---以輕取難，以微容大，至烈而無烈，在我們生長的土地，他的是灣仔，而我們的是香港，飄搖之島，我為之描圖寫傳的，不過是那麼一個影子。
——黃碧雲
續讀黃碧雲的《烈佬傳》。
讀完之後，查了一些資料才發現這本小說獲得第五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説獎」，甚至還有專書集結相關評論及紅樓夢獎的評選資料。
或許這些資訊都是蛇足，繼續分享幾段書摘，繼續感受黃碧雲的文字魅力。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65026
烈佬傳
作者：黃碧雲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12/11/30
語言：繁體中文
【Excerpt】
在車衣位我望著衣車有多久，我都不知。先生叫我，我立即推褲頭入去車，先生說，要見阿一。我說又開邊瓣，我又沒賭錢，火機個個都有，沒理由因個火機召我入房。
第一車衣期成班所員望著我。
入到房我就記得，明天要放我出冊。阿一還是那個大哨，頭髮白了不少，人好像縮小了，沒以前那麼惡死。
他見到我居然笑，說，有個職員來接你，你出去住宿舍。我說，住哪裡都一樣。大哨就說，周未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我提提你，你六十歲了。我說，這又怎樣。大哨說，你自己想，你要怎樣。
每次出冊都急不及待，這一次，我離開阿一間房，行得好慢。
監房四四方方，白裡帶灰，沒甚麼好看。
很少抬頭望天，叫我走，即我隨時可以看見天。
但天也沒有甚麼好看，藍藍灰灰。
我問先生，我人工有幾多錢，先生說，會幫你計。你出去住院舍，社工會幫你申請縱援，都不用甚麼錢。
阿牛死了，大佬死了。阿爸我沒送他終，阿妹沒聯絡。
灣仔修頓那班兄弟，行正的行正，老的老，一身病，斷手斷腳，死的死一個少一個。後生的我都不認識。
回到酒吧見到大佬，大佬說，你回來了，以後小心些。我說，知道。
入了教導所後，我學會了不要駁嘴，人有人講，我有我想，要分清楚，甚麽人可以打交，甚麽人不能得罪。得罪那些不能得罪的人，自己吃虧，無謂。
講句知道，是，是，又不用死，口講而已。
出來行，誰跟你講眞講心。
下星期廚房要開工，你和阿生一齊去，小心些，大佬說。
大佬坐在酒吧最裡面那張檯，檯面放一杯水，一塊象棋板，板上開了棋，卻沒有人和他捉。他跟我講話，我不知他有沒有講完，便站著等。他沒理我，自己動棋，行完紅棋行黑棋，行完黑棋又行紅棋，原來他自己和自己捉，見我站著，說，我已經說完了，你去找阿牛帶你去李節街。我沒敢問阿物在哪裡，阿牛會講。那時六七點，吃飯時間，酒吧很靜，還沒有客。大佬又揮一揮手，說，貨還未到，還是明天才去吧，你吃飯沒有。我說，我不餓。大佬望望我，說，你高了瘦了又黑了，在裡面很辛苦，我立正，幫辦和我們說話便立正，我說，習慣了。大佬便點點頭，說，好，好。見我望著棋盤，便說，你會不會捉棋，我教你，你坐。
這時大佬最像大佬，很有耐性，又很懂他要教我甚麽。
下了幾盤，大佬點頭說，不錯，很細心，記性很好。
我入來灣仔以來，第一次有人讚我，想不到只讚我捉棋好。
大佬推開棋盤，說，差不多了，你回去吧，小心行自己要行的路，記著所有發生的事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一無所有。
我不明白他說甚麽，但覺得大佬講得好悲。有甚麽好悲，大佬年輕有為，不像我們做小的，不知道前路怎樣，會不會成世都坐監。
大佬死了，我記得的王天瑞，老總講起的王天瑞，都是那個頭髮長長，著件花恤衫，戴條粗金鍊，永不會老的王天瑞。
有一次，大佬叫我和他捉棋，在酒吧。那時酒吧已經打烊，阿牛阿生阿物，已經行了帆布床出來，大佬說，你們要睡就睡。大佬關了燈，只剩下吧檯後面一截霓虹光管，寫著生力啤那個英文字San Miguel。大佬見我望著那截紅燈，便說，這不是英文，是西班牙文，是聖米高的意思，你知道聖米高嗎？我說不。
我好眼瞓，我也不想知道誰是聖米高。
大佬叫我，你開棋。
燈光好暗，我都看不清楚棋盤，估估吓。
其實大佬不是想捉棋，我行一步他想好久。
我知道他不是在想怎行棋，我棋法不是那麽高，會行，會將軍抽車，重炮將，就是那麽多。
大佬食了我的馬，說，如果你一生人是一盤棋，你可以想幾多步，你可不可以看通自己全盤棋，你幾時先知道是赢是輸？這盤棋有沒人赢過？
我知道大佬也不是想問我。他問他自己。我不是他自己，我沒有答。
我說，大佬，該你了。
不知大佬心情不好，沒心捉棋，還是那截燈太暗，看不清楚，大佬那盤輸了，輸得很快，他雙車雙馬都齊，給我重炮將。
我擺第二盤棋，大佬推開棋盤說，差不多了。你睡吧，大佬說。
我說大佬没事吧，他站起來，腳步有點不定。
他說，還會有甚麽事，已經行到這一步。又說，你知嗎，現在四月，英國很多花的，三四月就開始開，那些玫瑰，好大朵的，一年開足半年。在英國那幾年，我最開心。
他沒有理我，自己去開門，出了去，我跟著出去，要鎖門，推開門看看，已經不見了大佬。
不知那一晚大佬是不是吃了甚麽藥，或喝了酒，但我聞不到有酒味。可能他很清醒，比他任何時候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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