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孟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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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開《聖經》至〈約翰福音〉第八章。一群經學教師和法利賽人帶一名女性到耶穌面前。她因行淫而被抓，按照摩西的律法，該用石塊打死。以創作的角度來看，這群經學教師和法利賽人該算是「扁平角色」。

這樣的角色談不上成長與變化。但是他們有著鮮明而前後一致的形象，讓人讀後難忘。至於這名女性，最多也就是創作者推動故事情節的一項設計。無名、無姓，不見任何對容貌、聲音、心理、舉止、衣著的描摹。

少了泥古，而且壞心的扁平角色，閱讀《聖經》恐怕會少了很多樂趣。故事中總要有惡人盡責地使壞，而後盡責地失敗，才能滿足讀者的期待。耶穌顯然不認為該以石頭砸死行淫的女性。他說：「你們當中誰沒有犯過罪，誰就先拿石頭打她。」故事的結局，讀者都很清楚。

我很喜歡這則故事。最重要的原因是，故事的構成元素很有「現代化」的潛力。不過在談如何「現代化」之前，得先再引〈約翰福音〉第八章常被忽略的一節經文：「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別再犯罪！」換言之，當耶穌阻止眾人投石擊死行淫的女性，他所著眼的，是不於律法層次「定罪」，而非道德層次的「除罪」。手邊《聖經》相應於「別再犯罪」的現代英譯是：do not sin again。

律法／道德之分，和我接下來要談的「現代化」很有關係。中譯「行淫」的指涉不很明朗，但英譯的對應用語adultery，意思就很清楚了。將聖經的故事置於「通姦除罪化」的脈絡，讓古老的故事在現代的語脈裡產生新的意義，一方面是為老化的情節注入活力，另一方面也有助於釐清現代爭議的癥結。

「除罪化」容易引起誤解，似乎自此「通姦」便成為合宜之舉，又或者至少有鼓勵通姦的嫌疑。實則，「除罪化」更嚴謹地說是「去刑事化」，亦即不以刑法來規範通姦的罰則，但並未連帶除去民法上的救濟，更不是要將通姦正當化。就推動除罪化的婦女團體而言，這麼做有法律實務的考量，避免刑事訴訟成了女人為難女人的工具，而通姦行為中的男性反而無須受罰。

耶穌的故事中，律法裡的性別權力關係很顯明，而且全然偏向男性一方：女性在男性制定的律法中，為男性裁奪、由男性施罰。到了現代，過往男性主導的權力，轉而由國家行使，但是女性實際所受的對待仍未趨平等。刑法中的通姦罪造成的後果，更多的是正妻狀告第三者，或第三者狀告正妻。

將〈約翰福音〉第八章與「通姦除罪化」並置，思慮的重點不在於「誰沒有犯過罪」，而在於如何處罰、由誰施罰。我們不必因曾經犯錯而鄉愿地放棄對任何過錯的指正。然而我們也未必只能拿起石頭。

---民國一百零三年九月十日於嘉義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4.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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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鵲是我，我是南鵲》。台南：台南市文化局，2013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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