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看見母親(下)
2012/07/16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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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看見母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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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就放開了手?什麼時候改成了微微伸手扶著她的肘?直到最後一次緊握住她的手,她已經昏迷不醒。
高中的時候,有一天母親的朋友張阿姨出現在家中。她是某大產物保險公司總經理,已經六十開外,卻仍是個漂亮女人。穿著素雅但上品質料的旗袍,肩上搭著柔白的兔毛短毛衣,帶著一點上海腔的國語,捧著茶盅,優雅地與母親輕聲交談。當準備離去時,她撥了通電話,不久一台黑頭轎車開到了我們家樓下。
張阿姨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的,母親悠悠地說。父親在歐洲念書時,母親在台灣一邊上大學,一邊工作撫養哥哥。在工作上她認識了張阿姨,那是民國四十年代,兩個自食其力的職業婦女結成好友。
我一直忘不了兩個自信的女人對坐談心的那個畫面。
在母親癌症過世的前一年,她用V8錄影機拍下所有老照片,配上自己的旁白,敘述了自己年輕的故事,有驕傲,有失落,更多的是犧牲。
回到那年夏天,離開原本服務的大企業,和我在西門町漫遊的那個夏天。
她當時最想做的事情是出國念書。為什麼不呢?那年她才三十九歲……
在不同的時代,那竟是已婚女性最大的奢想。心中盤了又盤,反覆掙扎後,她還是決定放棄。老二還太小,老大明年考大學,眼看就有新的開銷,還是將錢留給家用吧。她在錄影帶旁白中這樣輕描淡寫地交代了。
我才明白了那年夏天,每日午後那一趟趟反覆是為了什麼。她獨立好強的個性,欲有一片事業的理想,在那年夏天全拱手讓給了家庭。
一個夢就這樣讓它結束了。我曾經目睹那段焦慮與無奈的過程,卻在三十年後才懂得背後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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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交通顛峰,因為雨勢讓街道更加壅塞。路上行人都在趕路,我撐著傘站在街口,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慢慢地我的視線才又聚了焦,自己原來站在徐州路口。
剛回國的夏天,陪母親去原來市長官邸改建的藝文沙龍喝茶,台大法商學院,她的母校就在不遠,我們在週日的黃昏步進無人的校區。我看見母親陷入回憶,迷濛地,不太確定是悲是喜。我們在古舊校舍的矮小石階上座下。
有時候到了中午,我在這裡等爸爸下課,她說。我陪他一起散步回杭州南路。
我的外公,當時也是台大教授。杭州南路的教授宿舍,因為有了後母,早已不是母親的家,為此她十九歲就早早結婚。你外公走路一向很快的,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他速度慢了,我那一天才知道,爸爸老了,她說。
大學畢業典禮那天,我套了學士服很快回這裡走一圈,然後就趕回公司上班,所以連照片都沒拍。她笑了笑,不再多說。
那時已經是九月了,台北仍毫無秋意。在盛夏的尾聲,我和父母出席一位長輩的九十壽筵。子孫滿堂好福氣,親朋好友賀詞連連。現場還請來了樂團伴奏,配合美酒佳肴,歡迎來賓上台演唱助興。
去啊去啊,唱幾首老歌來聽聽!母親說。
她那天非常開心,所有年輕的奮鬥、中年的徬徨都可以放下了,我也回台灣來教書了,有什麼理由不開心呢?我知道母親愛聽歌的,在我還沒有意識到兒子總在陪母親逛街看電影,外人會怎麼看的年紀,母子倆經常上歌廳。麗聲、日新、中信一家家歌廳關閉之後,西餐廳附帶演唱秀一度也是我們常去的。聽歌的時候她總是好心情,不論大牌小牌,她都不吝鼓掌。
然後卡拉OK、KTV出現了,進了大學的我有了自己的世界,我和朋友出去唱歌看電影,慢慢地母親淡出了我的生活。
小時候家中買了第一台錄音機,在週六的午後,母親和我常常一起唱歌錄音做耍。長大後我甚至沒有陪她上過一次KTV。
我給了樂團團長歌名,和一下key,然後拿起麥克風,唱起了那首〈雪山盟〉。
那時候不知道,那會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竟也是最後一次為母親唱歌。
偶爾從歌本中抬起眼,就看見母親在笑,像個小朋友似的,筷子上還挾著菜,卻聽歌出了神。夏日正午的陽光充滿了整間壽堂,母親的笑出奇燦爛。
一個月後,噩耗忽至,她開始進出醫院做放射與化療。
秋冬過去,母親終沒有看見次年的夏天。
(收錄於《就是捨不得》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