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呼喚我的名嗎？我聽到了！

那晚莫名心情不好，不久，竟接到您的噩耗。

小妹在電話中哭說：「爸爸死了……」

我愣了數秒。怎麼會呢？

一開始我以為小妹在騙我，但這種玩笑一般正常人會亂開嗎？

第一個念頭是妹妹騙了我！第二個念頭是難道爸爸發生了意外或想不開？

一個半小時前，我打電話回宜蘭跟阿嬤報平安。電話中還聽見您的聲音。

您在電話旁叫了兩次我的名字，問阿嬤是不是我打回去的？同時阿公買的玩具鳥還在旁邊發出尖銳、機械式的噪鳴。阿嬤說：「妳阿爸又擱把那隻鳥仔弄出聲，勁吵。」

時間再往前推六小時，我拿了個紅包給您，預祝您父親節快樂。並說明父親節那天我們三姐妹就不再回宜蘭了，要下下個禮拜再回去看您。您還親口跟我說「好」呢！

 

那天，其實是有徵兆的嗎？

那天傍晚，您那位混流氓的不良堂弟來我們家坐。

全家族沒有人歡迎他，但他還是硬待了一整個下午。

看您抖得那麼厲害，他抓住您的手、弓住您的身體說：「這呢阿痛苦，死死卡快活，好否？阿兄！」

沒想到，您竟然大聲的跟他應：「好！」

回答得如此大聲，連在後頭餐桌吃飯的我和妹妹都聽得極清楚、也極驚駭。

結果您就真的在那一天往生了。

爸，您是為了「快活」，才會決定「放下」的嗎？

那位烏鴉嘴堂叔一語成讖，把我阿爸「註死」，

頭七、二七、三七……滿七，每個超渡亡靈的日子，他都有偷偷來祭拜，

但他本人心虛不敢進靈堂，只敢遠遠在稻埕外面抽菸、徘徊，

找來他再娶的幼齒老婆替他提冥紙進來拈香。

事後我們家屬並沒有太怨怪這位堂叔，因為這樣對爸爸來說或許也算是一種「解脫」。

爸爸，雖然您本人從來沒有放棄過求生的意志，但是「太痛苦了」，我們暫且這樣替您做一個註解。

 

每次發作，都是一場苦戰！

星期日那天，大家又像往常一樣聚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吃吃喝喝。

您很久沒到五叔公家坐了，那天上午竟然主動跑去他家坐了許久。

中午時間一到，您的病又發作了。

您在五叔公家的沙發椅上抽搐、跺足、顫抖，好幾次都差點撞到了頭；

臉上青筋暴露、全身汗水狂冒，偶而撩起的上衣，竟讓我發現您跟帕金森對抗的結果，已全身都是結實的肌肉了，而且胸膛明顯看得到一根根的肋骨。

兩、三年前，您還略微中廣呢！什麼時候開始您瘦成這個樣子？

為了使出全力跟這個魔鬼病症奮戰，您把脖子上戴的項鍊、手腕上戴的錶都交到我手上。

看您抖得如此嚴重，懂得風水命理的五叔公說：「妳爸爸今天很不對勁！」

我和妹妹因為看過您這樣好多次，所以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您喘得極不尋常。

 

一包包花花綠綠、瓶瓶罐罐未吃完的藥？！

近半年，醫生開的藥都對您都沒有幫助，

每次藥效發生作用，您都會強烈震顫很久。

每天至少顫抖三、四次，每次則持續半小時至一小時不等。

如此大的運動量，您已經六十歲了，心臟怎麼承受得住？！

而且您總是在椅子上跳上跳下；腦內多巴胺釋放不平衡，腦部和四肢無法連結配合，您經常跌得四腳朝天、處處烏青；飯也不能好好吃，覺也不能好好睡；不知何時會不自主顫動、抖動、跳動，您也已經很久都沒有出門；怕在外面發作會嚇到別人，發生危險！

我們請您不要爬到椅子上，說這麼高跌下來很危險。

您生氣的對我們說：您自己也無法控制！

您極少生氣的，但這個病讓您極痛苦、也極氣餒。

某次家族聚會，您落寞的說：「買不到藥了。」

眾人問您：「是沒有錢嗎？沒錢的話，叫您兒子、女兒每個人拿一點出來啊！」

您說：「就算有錢，也買不到了；之前吃的藥已經不出了、不賣了……」

這難道就是您換了新藥之後，會抖得如此不受控制的原因嗎？

我們三姐妹曾和您一起去醫院請教主治醫生，問他：「為何吃了藥之後，會抖動得如此劇烈？是想把我們爸爸當白老鼠嗎？」

醫生馬上生氣回說：「每個人病況不同，且藥對每人的作用也不同……」

親愛的醫生，我們家屬有質疑的權利吧！我們爸爸給您醫治了十多年，您怎麼可以跟我們說，您還調配不出適合我爸爸的劑量。我們家屬難道不能生氣，甚至質問為何藥會沒有效嗎？我爸爸的生活能否正常，全靠這藥有沒有發揮正常療效。而您是這方面的權威，若連您都束手無策，我們家屬又該怎麼辦？

但是，就算跟醫生反應過這樣的問題，除了繼續吃醫生開的藥之外，我們也別無他法。因為我們的爸爸是真的很想要讓病趕快好起來！

 

再痛苦，您都沒放棄過「要活」！

時間再往前推約一、兩個月，

您提起帕金森氏症開刀大約要一百五十萬，但沮喪的說：「不保證有效。」

回到臺北後，我跟老公說：「爸爸好像想試試看開刀治療。」

老公說：「開刀治得好的話，那就開啊！」

我估算可以拿出五十，想說弟弟出五十，妹妹們也出五十，這樣就夠了！

都還沒跟爸爸說錢的事不用擔心，您就先走一步了……

您走的那晚，阿嬤說：「恁爸把妳們買的雞蛋糕拿出來，切作三塊，一塊給妳阿公、一塊給我、一塊他自己吃。雞蛋糕都還放在旁邊沒吃，他就累了，趴跪在那邊，想說他在休息，我就坐在旁邊唸阿彌陀佛陪他，誰知道一會兒就沒喘氣了……恁阿爸勁有孝，跪著離開答謝父母恩。」

聽阿嬤這樣說，我跟弟妹們都十分感謝爸爸。

您不是想不開而離開我們，您是累了，才決定先休息的！

那天下午，我和妹妹發現您好像真的有點不對勁。

三點左右，您靜靜趴在客廳的椅子上休息，因為胸腹都沒有起伏，我們有些在意。但是十幾分鐘後，您又大口喘氣，翻了個身，我們才放了心。但，誰知——

第一時間趕回宜蘭，您手腳已經冰冷。

小妹事後說她那天午睡時，夢到您的生靈跟她說：「妳們不要去臺北！」

是不是那天我們不要回臺北，您就不會走了。

姑姑、叔叔們幫您穿戴整齊的躺在那裡。

見到您閉著雙眼，沒有睜開眼看我們；

我們哭喊著叫您，但這次您沒有回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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