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了痰，醫護人員替父親戴上呼吸器，父親原本急促呼吸的胸膛慢慢緩和下來，病房裡原本嚴肅緊繃的氣氛終於找到一絲舒緩的空隙。母親滿心不捨地為父親拭去剛剛因為用盡全身力氣，因而留在眼角的淚水。

「媽，我開車載妳出去外面走走吧！這裡有護士照顧爸爸，放心吧。」不忍心母親在一旁陪著父親一起經歷煎熬，我半強迫的扶著母親走出病房，決心帶她暫時離開醫院，遠離市區。

車子經過天元宮，沿途幾株不肯謝幕，依舊怒放的櫻花零星羅列在道路兩旁，粉紅飽滿的花蕊彷彿在告訴錯過花季的人們，它們還在，這最後一波綻放更為精彩，它們才是壓軸。

車行至山頂最高點，我與母親在一處涼亭坐下，前方開闊的視野是北海岸蔚藍的海天一線。我一直相信大自然是心情療癒的最好藥方，片刻的寧靜往往是幸福的泉源。而身為兒子的我此刻多麼希望眼前的這一片海闊天空，可以紓解母親連日來揪著的那一顆心。

「下午在醫院時，醫生拿了一張同意書給我簽。」

「同意書？」幾天以來，我自己已經不知道簽了多少同意書了，媽媽這時候突然打破沉默，倒讓我有點好奇。

「就是放棄急救什麼的....我已經簽了。」我看著母親，不知該說什麼。我知道母親不忍心年邁的父親再受到任何痛苦，過去始終依偎在父親身旁，所有重大的決定都是父親做的，如今卻必須在父親面臨緊要關頭時同意放棄急救，讓自己接受即將與老伴告別的事實。這對一向以家庭為重，相夫教子的母親而言，背後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支撐她做如此的決定？

「你看，這裡這麼多櫻花，很漂亮。以後媽媽如果走了，我想要樹葬，就葬在這些櫻花下面，嗯，這樣很好。」媽媽伸出手挽住我的臂膀，我也握住母親的手，我們母子兩人相互依偎著，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山與海，原來幸福也可以很安靜。

「你爸爸也用樹葬吧。」媽媽說。「等爸爸走了，我博杯問他願不願意樹葬。」聽到母親這麼說，我頓了幾秒鐘，但是很快的我明白了母親的想法。只要她深愛的男人在世的一天，她就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一個關於死亡與離別的字。縱使父親要先母親而去，母親也早已想好，她要在父親的腦海裡留存著自己溫柔美麗的身影，母親要讓此生她最鍾愛的人微笑著和她告別。

對母親，我內心有太多的感謝，即使在她預知自己人生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她的態度依然這麼從容優雅，而我這一輩子即使擁有再多的學問，再多的榮華富貴，恐怕也比不上父母送給我的這一份珍貴的人生經驗。今後如果我在面對自己的人生時，不至於驚慌失措，那是因為我的父母早已經用他們的智慧，告訴他們的孩子不要害怕面對死亡，他們早已預先為我們照亮了前面的路。

送母親回家休息後，我回到醫院。靜悄悄的夜，靜悄悄的病房，趨前探視父親的呼吸器，這才發現父親正睜開雙眼看著我。

「現在幾點了？」微弱的父親張開嘴說。

「現在半夜，很晚了，你怎麼不睡？」

「上面....」他似乎想跟我說些什麼。「我想去屋頂走走。」

「你在發燒啊，等你病好了我再陪你去，好不好？」父親無奈的點點頭。

「外面是不是在下雨？」他問我。父親住院以來意識清楚，但卻時常陷入思緒漫遊狀態，腦子裡盡是他的想像世界。也許這樣，他才會真的忘了身體的病痛。

「你聽到下雨的聲音嗎？」我試著走入他的情境，陪著父親一起忘記。

「房間有點冷。」我用手扶住父親孱弱的雙手，感覺得到父親也緊緊握住我的手，害怕我會放開。我多麼願意替父親熬過這一關，如果可以的話。

「我今天留下來陪你一整晚，這樣好不好？」父親點點頭。

「你媽媽呢？我想回家了。」

我知道，爸，我知道。今晚，我會為你打開後花園的門，你看見了嗎？媽媽正站在櫻花林下面等著和你一起看櫻花呢。花季還在，這場美麗的約會，你們倆才是壓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