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韓流商機,讓熱銷的「韓國棉被」為你的通路創造高回購與高毛利!
近年到韓國旅遊,買棉被幾乎成為觀光客的必備行程之一。
從東大門到廣藏市場,柔軟又質感滿分的韓國棉被,不只外型吸睛,更因為可直接使用、整件可機洗等實用特性,廣受臺灣消費者喜愛。
看準這波需求熱潮,嵩昊國際貿易有限公司專注代理與引進優質韓國寢具,將韓國熱門的棉被、床包、枕套、涼墊等產品正式導入臺灣市場,打造一條穩定、靈活又具競爭力的寢具供應鏈,成為眾多團購主與通路商的信賴夥伴。
韓國熱門商品,銷售成效看得見
韓國棉被、床包、涼墊等寢具用品,是電商平臺、社群團購、直播主長紅不墜的高轉單品項。高實用、低退貨率、易累積回購客群,是您打造穩定營收的最佳利器。
專業團隊,打造最安心的後勤系統
嵩昊國際貿易有限公司 深耕韓國寢具供應鏈多年,提供:
- 完整品項:100%純棉、萊賽爾、莫代爾、涼感材質等多款熱銷系列
- 原廠合作:直接對接韓國品牌工廠,價格具優勢,品質更有保障
- 出貨快速:臺灣現貨+預購模式,靈活配合團購與檔期需求
- 貼心支援:商品圖文素材、銷售建議、QA話術一應俱全
無論你是誰,我們都能成為最合拍的寢具夥伴
不論您是:
- 社群團購主,想找好賣、免挑尺寸的優質商品
- 直播主/電商賣家,需要穩定補貨與好轉單商品
- 實體店老闆,想增加高回購率的家居選品
- 大型通路/平臺批發採購,尋找具有競爭力的韓系商品供應商
我們都能為您提供專業的建議與合作方案。
此外,我們也提供以下合作彈性:
- 團購主合作:支援團單結算、獨立折扣、物流協助。
- 批發採購:提供量身訂製的報價、貨期與出貨配套。
- 品牌經銷:線上電商通路及線下實體通路合作。
- 異業合作:有其它任何想法歡迎與我們聯繫。
嵩昊國際貿易有限公司 — 你在臺灣最可靠的韓國寢具批發後援
我們誠摯邀請您來信洽談合作,讓我們一同把握這波韓流寢具熱潮,創造穩定銷售與長期收益。

熱銷不退潮|韓國床包系列
在臺灣團購與電商市場中,床包始終是全年不敗的熱銷主力商品。嵩昊國際專營韓國原裝進口床包,提供風格設計、材質選擇、厚薄度的多樣選擇,打造適合各類通路與消費需求的穩定商品線。
款式區分:四季通吃,銷售彈性高
🔹 夏季薄款:適合臺灣濕熱氣候,冷氣房也適用。
🔹 冬季厚款:內層加鋪保暖絨棉,蓄熱效果佳,觸感柔軟,冬季團購首選。
材質亮點:舒適親膚・耐用實在
- 純棉系列:柔軟親膚、透氣不悶熱,天然材質備受家庭客群青睞。
- 水洗棉系列:表面有自然皺摺感,質感生活風格代表,觸感蓬鬆柔和。
- 天絲系列:絲滑細緻、高透氣性,適合敏感肌與高溫氣候使用。
- 聚酯纖維:耐磨性、快乾、不易縮水。
所有款式皆可水洗、不易褪色、耐用度高,適合團購與平臺回購型銷售策略。
商品特色:設計感與實用性兼備
- 韓系美感設計:每季更新花色,提供素色、線條、印花等多樣選擇,支援限量開團操作,創造搶購氛圍。
- 尺寸齊全:提供單人、雙人、加大尺寸,搭配彈性床高設計,減少退換貨風險。

韓國機能涼墊系列|夏季團購王者・必搶商品
採用雙面機能設計,一面涼感布料降溫舒眠,一面透氣網布通風排濕,讓你即使不開冷氣也能一夜好眠。支援機洗、快乾,單人到加大尺寸齊全,是夏季團購與租屋市場的熱銷定番。
雙面涼感設計
- 表布為涼感科技布料,接觸即降溫
- 背面透氣網布,通風排汗,適合臺灣濕熱氣候
節能降溫、安心使用
- 不開冷氣也涼爽,省電環保
- 家庭、長輩、寶寶皆適用
尺寸齊全、好保養
- 單人/雙人/加大床型皆備
- 可機洗、快乾,重複使用超便利
行銷彈性高
- 搭配床包組合,提升客單價
- 支援限量花色操作,創造話題感
熱銷應用場景
- 夏季快閃開團
- 校園/租屋族剛性需求
- 企業贈品/媽媽社團熱銷品項

韓國棉被特色總覽|輕盈保暖・方便清潔・材質多元
韓國棉被因輕盈保暖、可機洗、免被套設計深受消費者青睞,尤其在冬季團購與電商平臺中表現亮眼。無論是外型設計、實用性或環保訴求,韓國棉被都具備明顯優勢。
款式區分
- 四季被:四季皆宜,輕盈透氣,全年好睡不換被。
- 冬季被:厚實蓬鬆、鎖暖不厚重,寒冬入睡首選。
- 四季薄被:輕薄舒適、蓋感剛好,春夏秋夜都適用。
- 涼感被:接觸瞬涼,夏夜降溫好入睡。
主流材質比較
超細纖維(Microfiber)
- 材質:聚酯纖維
- 優點:蓬鬆保暖、價格實惠、耐髒、可機洗快乾
- 適用族群:學生族、租屋族、冬季需求
- 注意:透氣性略低,較適合寒冷季節
水洗棉
- 材質:100%天然棉
- 優點:柔軟親膚、不易變形、耐水洗、不易褪色、有自然褶皺感。
- 適用族群:學生族、租屋族、家庭、四季皆可使用。
- 注意:相較其他材質,吸濕排汗性可能較為一般。
天絲莫代爾(TENCEL Modal)
- 認證:奧地利蘭精集團出品,原料來自木材
- 優點:持久柔軟、透氣抗菌、環保安全
- 適用族群:高端家庭、環保敏感客群
- 提醒:須標示 TENCEL並具官方授權標章
其他實用特色
- 免被套設計:可直接使用、機洗方便,省去整理麻煩
- 高磅數表布:布料密度高,質地紮實、不易起毛球
- 環保與健康訴求:部分商品具抗菌、防蟎與 OEKO-TEX 認證

枕頭套/枕心系列|高回購・高利潤的加購神品
別小看一個枕頭套或枕心,它往往是讓消費者「多買一件」的最佳理由。枕頭屬於高頻更換的寢具配件,搭配主商品販售,既能拉高轉單數,也能提高平均訂單金額
尺寸標準,通用搭配
- 適用市售主流枕芯(50×70cm)
- 多款素色/印花/刺繡設計可選
親膚材質,清洗便利
- 採用水洗棉、天絲混紡、純棉布料
- 柔軟透氣,可機洗、不易變形
加購強品,穩定出貨
- 搭配床包開團,加價購/買就送輕鬆操作
- 價格親民,易促成試買、多件下單
高質感包裝,具贈禮價值
- 單入包裝簡約大方,適合開幕禮、活動贈品
- 可與枕心搭配為禮盒組,提升商品價值感
適合銷售場景
- 搭配床包提升客單價
- 校園宿舍補給/家庭團購加購品
- 節慶贈禮如母親節、情人節、生日禮
- 社群抽獎、直播送禮品項,價值高、出貨負擔低
枕頭套/枕心系列:高回購率的加購神品,提升整體利潤的關鍵角色!
別小看一個枕頭套或枕心,它往往是讓消費者「多買一件」的最佳理由。枕頭屬於高頻更換的寢具配件,搭配主商品販售,既能拉高轉單數,也能提高平均訂單金額。
韓國枕頭套/枕心系列的實用亮點:
尺寸標準,適配性高
- 適用市售主流枕芯(50×70cm),簡單好搭配
- 各類款式齊備,支援素色/印花/刺繡風格系列
觸感親膚,安全好清洗
- 材質選用水洗棉、天絲混紡、純棉布料,柔軟不刺激
- 可機洗不變形,適合家庭與育兒族群
加購力強,出貨量穩定
- 可搭配床包組合開團,加價購或買就送方案輕鬆推
- 客單價小,容易促使消費者多買、試買、多組送禮
外型實用兼具禮品價值
- 單包裝簡約有質感,適合當作開幕禮、活動小物
- 也可搭配枕心組成居家禮盒,增加商品層次感
適合銷售場景:
- 搭配床包銷售作加購方案/買就送活動
- 校園開學、宿舍補給專案|輕便又實用
- 情人節、母親節、生日禮物加值商品
- 直播或社團抽獎好禮|價值感高,出貨成本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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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競爭激烈的團購與零售市場,選對供應商,就是成功的一半。
嵩昊國際貿易有限公司擁有完整的商品線、穩定的庫存供應、貼心的合作機制,讓你無論是開團、批貨、開店,都能快速起步、安心出貨、穩定獲利。
我們邀請你加入嵩昊韓國寢具的合作行列,一起將優質寢具送進千家萬戶,創造雙贏的長期合作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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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韓國枕套開店進貨通路
與我們攜手,開啟韓國寢具的高質感商機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個兼具設計感、品質力與市場熱度的寢具品牌,嚴選的韓國原裝進口寢具系列,將是你不可錯過的商機首選。
我們不只賣商品,更提供一套完整的批發代理支持系統:
從新品上架、物流協助、販售建議,到定期更新流行趨勢與行銷素材,幫助通路夥伴無縫接軌,快速打入目標市場。
無論你是家具門市、百貨專櫃、電商平臺,還是社群團媽,我們都能依照你的通路模式,提供靈活的合作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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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寢具不再遙遠,也讓每一次合作,都更有溫度。
夜里已經躺下了,我習慣地撥弄著微信,在一個公眾號里突然看到“著名作家紅柯今天上午突發心臟病逝世”的文字,我一下驚得從床上坐起,仔細一看,沒錯,是這樣,另外有幾十家文學雜志的公眾號頭條都是這個消息!悲愴來臨,這一天是2月24日,正月初九。 我愣了很久,太不可思議了,紅柯才56歲,過年的這幾天我還在讀他的書,怎么突然就走了! 我起床去找那本書,奇怪了,叫《敬畏蒼天》,紅柯第一本散文隨筆集子。這本書伴隨我16年了,是紅柯送我的。那時他從新疆回到陜西不久,我在西安的部隊工作,在一個文學活動上他送給我這本書,是新書。我說給簽個名吧,紅柯拿出筆,停了一下,沒有簽,說下一次送你一本值得簽名的書!我哈哈大笑,沒有強迫他,心里是愉快的,紅柯是一個藏有遠方的人。 我對紅柯自此多有關注,雖然我寫散文,他寫小說,雜志上他發表的能看到的都看了,但我最喜歡《敬畏蒼天》里的文章,短小精悍,有的可做小說讀。2007年轉業回湖南時,我送給朋友很多書,但把這本書帶了回來,偶爾翻出來看看。現在看來,就像他是蒼天的遣使! 前年在殯儀館送別陳忠實時,紅柯在人群中高舉當年發表《白鹿原》的《當代》雜志(1992年第6期),恰好被人拍下。2016年第4期《當代》雜志推出“陳忠實紀念專輯”時,收入了紅柯的回憶散文《山河形勝白鹿原》,文中說到了這個送別情景。恰巧,我的朋友楊迅買了這期雜志,他讀完后送給了我,我正好去俄羅斯,路上讀完后打算不帶回了,臨走時,不知什么觸動心懷,又將這本雜志塞進了旅行包。 現在,我將這本雜志找出來,把紅柯的文章又讀了一遍,我覺得他是深具山河襟懷的,山河本身就是一篇文章,非大手筆莫屬。他寫道:“我的另一個夢想是以長篇《西去的騎手》向只有短篇沒有長篇的巴別爾致敬,向我無限敬仰的草原圣典《蒙古秘史》致敬。”而我也十分敬仰俄羅斯早逝的作家巴別爾,十分向往遼闊的草原。 紅柯,我就學你吧,你高舉雜志送老陳,想不到絕景今又現,我手舉雜志送你遠走。山河多形似! >>>更多美文:心情隨筆
青山越來越近。 由車窗里看到沿路有了擺賣香燭的小攤,想著離大佛該是不遠了。一分鐘的工夫,車子停在蒙山腳下。 下車頓足,定睛望去,一路遙望的那片青山已在眼前。晴寂的日光下,青山如一頭通身綠毛的巨獸安然匍匐,獸脊錚錚,獸身卻逶迤的樣子。 于是走一段長長的石路,路旁是初來所見的青山。忽見路旁立一根高架橋柱,定睛看時,柱底數行草書。細細辨認,認出第一行“般若波羅蜜心經”。石路盡頭的一側,見一面巨大的鑿壁。壁上浮刻著大佛,佛祖身旁附一群勞作的人,挑擔子爬石階的,手握錘子奮力地敲打的,各種姿態,細數不盡,人人都是努力的樣子。佛像耳旁,有一朵云。那時碧空如洗,不見一片云彩。可偏偏朝著大佛的方向,有一團安逸的云朵,心想那是否就是鑿壁上的祥云,而我又有幸遇到? 拾級而上,石階旁漸漸顯出小小的土地,地上散落著枯葉荒草,枯葉后有一處僧舍,門上一個牌匾,書著菩提園。見到僧舍,知道踏進了佛國的土地。 石階盡處,青煙在缽聲里上浮。 信步走近,一個扎辮子的小姑娘正在院中香爐前跪拜,她跪伏在蒲團上,上身挺得筆直,目不斜視,注目著殿內的佛。而后將腰深深彎下,額頭緊貼蒲團,同時兩手手腕翻轉,手心朝上,放在頭的兩側,一樣緊貼蒲團。小姑娘身后的女人等她起身后,用同樣而更標準的姿勢向佛跪拜。殿門上的牌匾,上書“鐵佛寺”,殿內鐵佛連同蓮花座通身竟都是渾然的赤紅,佛面因為生銹顯得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慈容。 出殿一望,見那座大佛似已在不遠處,于是灌一口水,沿古道向大佛的方向走去。 一路清泉在腳旁的石澗里流過,走到泉的源頭,是一個綠潭,潭旁一個大石,上寫“蒙山曉月”。晚上月亮升起,倒影在這潭里,成為一處勝景。但天朗氣清,月亮看不到,潭里于是倒映著山色,倒映著人影,漸漸襲過一陣幽香,這才看到潭旁是盛開的桂樹,潭中又桂影人影交織,別有趣味。潭內立著塊大石,大石一側有只石蟾蜍,嘴里吐出細細的水流,蟾蜍的位置恰是一個人的高度。于是大家踏過潭中石階,依次從蟾嘴水流的拋物線最高處下通過,以此取樂。 又是層層的石級,終于來到大佛雙膝之前。 大佛背靠著青山,雙腿盤坐,闊面垂耳,面容安詳,雙眼微睜俯瞰著群山,俯瞰著每一個一步步走來朝佛的世間男女。他在那兒安坐了八百多年,飽經雷電風霜,世事滄桑。佛身裸露出塊塊堆砌的方形巨石,一只灰色的松鼠搖著尾巴正從佛祖左臂裸露的縫隙里穿過,一頭鉆進佛身上生長的樹叢之中。 駐足看著佛像,想象八百年前,許多匠人在這高山之上苦心用巨石筑造。佛像筑成,揚名天下,幾百年來,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叩拜,受用了多少香火,而那些把血汗滴在石頭上的工匠卻幾乎沒一個能留下姓名。我看著山間石階愈來愈多蟻螻一般的人們,漸漸有了答案,人們一次次的攀爬,一次次的叩拜,才成就了一座遠非雕梁畫棟可比的壯美廟宇。可那些不分晝夜勞作的工匠們呢,那些返往不息螻蟻般的人間百姓呢,不也萬難忽略? 將出蒙山時,忽又瞥見到那面鑿壁。心里一動,轉過面來久久駐足,一句話忽然在我心里瘋狂地回響: “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更多美文:游記散文
余秋雨:流放者的土地 一 東北終究是東北,現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這里似乎還剛剛開旺,大路邊高高低低地延綿著一堵用西瓜砌成的墻,瓜農們還在從綠油油的瓜地里一個個捧出來往上面堆。停車一問價錢,大吃一驚,才八分錢一斤。買了一大堆搬到車上,先切開一個在路邊啃起來。一口下去又是一驚,竟是我平生很少領略過的清爽和甘甜!以往在江南西瓜下市季節,總有一批“北方瓜”來收場,那些瓜吃起來又粗又淡,很為江南人所鄙視,我還曾為此可憐過北方的朋友。北方的朋友辯解說,那是由于要長途運輸,老早摘下一些根本沒熟的瓜在車皮和倉庫里慢慢蹲熟的,代表不了北方瓜。今天我才真正信了,不禁邊吃西瓜邊抬頭打量起眼前的土地。這里的天藍得特別深,因此把白云襯托得銀亮而富有立體感。藍天白云下面全是植物,有莊稼,也有自生自滅的花草。與大西北相比,這里一點也不荒瘠,但與江南相比,這里似乎又缺少了那些溫馨而精致的曲曲彎彎,透著點兒蒼涼和浩茫。 這片土地,竟然會蘊藏著這么多的甘甜么? 我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頭不禁一顫,因為我正站在從牡丹江到鏡泊湖去的半道上,腳下是黑龍江省寧安縣,清代被稱之為“寧古塔”的所在。只要對清史稍有涉獵的讀者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在漫長的數百年間,不知有多少所謂“犯人”的判決書上寫著“流放寧古塔”! 我是在很多年前讀魯迅論及清代文字獄的文章時首次看到這個地名的,因為它與獰厲的政治迫害和慘烈的人生遭遇連在一起,使我忍不住抬起頭來遙想它的地理形貌。后來我本人不知為什么對文字獄的史料也越來越重視起來,因而這個地名便成了我閱讀中的常見詞匯。近年來喜歡讀一些地域文化的著作,在拜讀謝國楨先生寫于半個世紀前的《清初東北流人考》和李興盛先生兩年前出版的《東北流人史》①時更是反復與它打交道了。今天,我居然真的踏到了這塊著名的土地上面,而它首先給我的居然是甘甜! 有那么多的朝廷在案以它作為句點,因此“寧古塔”三個再平靜不過的字成了全國官員和文士心底最不吉祥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間與這里產生終身性的聯結,而到了這里,財產、功名、榮譽、學識,乃至整個身家性命都會墮入漆黑的深淵,幾乎不大可能再泅得出來。金鑾殿離這里很遠又很近,因此這三個字常常悄悄地潛入高枕錦衾間的惡夢,把那么多的人嚇出一身身冷汗。清代統治者特別喜歡流放江南人,因此這塊土地與我的出身地和謀生地也有著很深的緣分。幾百年前的江浙口音和現在一定會有不少差別了吧,但云還是這樣的云,天還是這樣的天。 地可不是這樣的地。有一本叫做《研堂見聞雜記》的書上寫道,當時的寧古塔,幾乎不是人間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惡獸吃掉,甚至被餓昏了的當地人分而食之,能活下來的不多。當時另有一個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陽堡,也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地名,但與寧古塔一比,尚陽堡還有房子可住,還能活得下來,簡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許有人會想,有塔的地方總該有點文明的遺留吧,怎么會這樣?這就搞錯了。寧古塔沒有塔,這三個字完全是滿語的音譯,意為“六個”(“寧古”為“六”,“塔”為“個”),據說很早的時候曾有兄弟六人在這里住過,而這六個人可能還與后來的清室攀得上遠親。 今天我的出發地和目的地都很漂亮,想想吧,牡丹江、鏡泊湖,連名字也已經美不勝收了,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卻是這半道上的流放地。由它,又聯想到東北其他幾個著名的流放地如今天的沈陽(當時稱盛京)、遼寧開原縣(即當時的尚陽堡)以及齊齊哈爾(當時稱卜魁)等處,我,又想來觸摸中國歷史身上某些讓人不太舒服的部位了。 二 中國古代列朝對犯人的懲罰,條例繁雜,但粗粗說來無外乎打、殺、流放三種。打是輕刑,殺是極刑,流放不輕不重嵌在中間。 打的名堂就很多,打的工具(如笞、杖之類)、方式和數量都不一樣。再道貌岸然的高官,再斯文儒雅的學者,從小受足了“非禮勿視”的教育,舉手投足蘊藉有度,剛才站到殿闕中央來講話時還細聲慢氣地努力調動一連串深奧典故用以替代一切世俗詞匯呢,簡直雅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突然不知是哪句話講錯了,立即被一群宮廷侍衛按倒在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扒下褲子,一五一十打將起來。蒼白的肌肉,殷紅的鮮血,不敢大聲發出的哀號,亂作一團的白發,強烈地提醒著端立在一旁的文武百官:你們說到底只是一種生理性的存在。用思想來辯駁思想,用理性來面對理性,從來沒有那回事兒。一言不合,請亮出尊臀。與此間風景相比,著書立說、砌磋研討,實在成了一種可笑的存在。中國社會總是不講道理,也不要道理,便與此有關。 殺的花樣就更多了。我早年在一本舊書中讀到嘉慶皇帝如何殺戮一個在圓明園試圖向他動刀的廚師的具體記述,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后來我終于對其他殺人花樣也有所了解了,真希望我們下一代不要再有人去知道這些事情。那一大套款式,絕對只有那些徹底丟棄了人性卻又保持著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設計得出來。以我看來他們的設計原則是把死這件事情變成一個可供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的漫長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膚全都成了痛苦的由頭,因此受刑者只能怨恨自己竟然是個人。我相信中國的宮廷官府所實施的殺人辦法,是人類從猿猴變過來之后幾十萬年間最為殘酷的自戕游戲,即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會瞠目結舌。幸好中國的皇帝在這方面都沒有神經脆弱的毛病,他們總是玩牌一樣掂量著各種死法,有時突然想起“犯人”戰功赫赫或學富五車,會特別開恩換一種等級略低一點的死法,在這種情況下,不僅將死的“犯人”會衷心地叩謝皇恩浩蕩,而且皇帝自己也覺得仁慈過人、宅心寬厚。皇帝的這個習慣倒是成了中國的社會慣例,許多笑容可掬的方案權衡,常常以總體性的殘忍為前提。殘忍成了一種廣泛傳染的歷史病菌和社會病菌,動不動就采取極端措施,驅逐了人道、公德、信義、寬容、和平。 現在可以回到流放上來了。說過了殺的花樣,流放確實成了一種極為仁厚的懲罰,但實際上對承受者來說,殺起來再慢也總不會拖延太久,而流放卻是一種長時間的可怖折磨。死了倒也罷了,問題是人還活著,種種不幸都要用心靈去一點點消受,這就比死都煩難了。就以當時流放東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來說,首先讓人受不了的事實是流放的株連規模。有時不僅全家流放,而且禍及九族,所有遠遠近近的親戚,甚至包括鄰里,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幾十人、百余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別以為這樣熱熱鬧鬧一起遠行并不差,須知這些幾天前還是錦衣玉食的家庭都已被查抄,家產財物蕩然無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后做什么也早已定下,如“賞給出力兵丁為奴”,“給披甲人為奴”等等,從孩子開始都已經是奴隸。一路上怕他們逃走,便枷鎖千里。我現在隨手翻開桌上的史料就見到這樣一條記載:明宣德八年,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東北,但死在路上就有三分之二,到東北只剩下五十人。由此,一路上的自然艱苦和人為虐待便可想見。好不容易到了流放地,這些奴隸分配給了主人,主人見美貌的女性就隨意糟蹋,怕丈夫礙手礙腳先把丈夫殺了;人員那么多用不了,選出一些女的賣給娼寮,選出一些男的去換馬。最好的待遇算是在所謂“官莊”里做苦力,當然也完全沒有自由,照清代被流放的學者吳兆騫記述,“官莊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頭,不是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并無半刻空閑日子。” 在一本叫《絕域紀略》的書中描寫了流放在那里的江南女子汲水的鏡頭:“春余即汲,霜雪井溜如山,赤腳單衣悲號于肩擔者,不可紀,皆中華富貴家裔也。”在這些可憐的汲水女里面,肯定有著不少崔鶯鶯、林黛玉這樣的人物,昨日的嬌貴矜持根本不敢再回想,連那點哀怨悱惻的戀愛悲劇,也全部成了奢侈。 康熙時期的詩人丁介曾寫過這樣兩句詩:南國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遼陽。這里該包含著多少讓人不敢細想的真正大悲劇啊。詩句或許會有些夸張,但當時中原各省在東北流放地到了“無省無人”的地步是確實的。據李興盛先生統計,單單清代的東北流人(其概念比流放犯略大),總數在150萬以上。普通平民百姓很少會被流放,因而其間“名士”和“佳人”的比例確實不低。 如前所說,這么多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株連者,這個冤屈就實在太大了。那些遠親,可能根本沒見過當事人,他們的親族關系要通過老一輩曲曲折折的比劃才能勉強理清,現在卻一古腦兒都被趕到了這兒。在統治者看來,中國人都不是個人,只是長在家族大樹上的葉子,一片葉子看不順眼了,證明從根上就不好,于是一棵大樹連根兒拔掉。我看“株連”這兩個字的原始含義就是這樣來的。樹上的葉子那么多,不知哪一片會出事而禍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什么時候會危害到整棵大樹,于是只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這般,中國怎么還會有獨立的個體意識呢?我們以往不也見過很多心底里很明白而行動卻極其窩囊的人物嗎?有的事,他們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堅持一下就堅持出人格和個性來了,但皺眉一想妻兒老小、親戚朋友,也就立即改變了主意。既然大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敢于面對風的吹拂、露的浸潤、霜的飄灑,整個樹林也便成了沒有風聲鳥聲的死林。朝廷需要的就是這樣一片表面上看起來碧綠蔥蘢的死林,“株連”的目的正在這里。 我常常設想,那些當事人在東北流放地遇見了以前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次卻因自己而罹難的遠房親戚,該會說什么話,作何等樣的表情?而那些遠房親戚又會作什么反應?當事人極其內疚是毫無疑問的,但光內疚夠嗎?而且內疚什么呢?他或許要解釋一下案情,而他真能搞得清自己的案情嗎? 能說清自己案情的倒是流放者中那一部分真正的罪犯,即我們現在所說的刑事犯;還有一部分屬于宮廷內部勾心斗角的失敗者,他們大體也說得清自己流放的原因,其中有些人的經歷也很有歷史意味,但至少我今天在寫這篇文章時對他們興趣不大。最說不清楚的是那些文人,不小心沾上了“文字獄”、科場案,一夜之間成了犯人,竟然福大命大沒被砍頭,與一大群株連者一起跌跌撞撞地發配到東北來了,他們大半搞不清自己的案情。 “文字獄”的無法說清已有很多人寫過,不想再說什么了。我想,流放東北的文人中真正算得上“犯案”的大概就是在科舉考試中作弊的那一撥了。明代以降,特別是清代,壅塞著接二連三的所謂“科場案”,好像魯迅的祖父后來也挨到了這類案子里邊,幸好沒有全家流放,否則我們就沒有《阿Q正傳》好讀了。依我看,科場中真作弊的有(魯迅的祖父像是真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恣意夸大甚至無中生有的。例如1657年(順治十四年)發生過兩個著名的科場案,造成被殺、被流放的人很多,我們不妨選其中較嚴重的一個即所謂“南闈科場案”稍稍多看幾眼。 一場考試過去,發榜了,沒考上的仕子們滿腹牢騷,議論很多,被說得最多的是考上舉人的安徽青年方章鉞可能(!)與主考大人是遠親,即所謂“聯宗”吧,理應回避,不回避就有可能作弊。落第考生的這些道聽途說被一位官員聽到了,就到順治皇帝那里奏了一本,順治皇帝聞奏后立即(!)下旨,正副主考一并革職,把那位考生方章鉞捉來嚴審。這位安徽考生的父親叫方拱乾,也在朝中做著官,上奏說我們家從來沒有與主考大人聯過宗,聯宗之說是誤傳,因此用不著回避,以前幾屆也考過,朝廷可以調查。本來這是一件很容易調查清楚的事情,但麻煩的是皇帝已經表了態,而且已把兩個主考革職了,如果真的沒有聯過宗,皇帝的臉往哪兒擱?因此朝廷上下一口咬定,你們兩家一定聯過宗,不可能不聯宗,沒有理由不聯宗,為什么不聯宗?不聯宗才怪呢!既然肯定聯過宗,那就應該在子弟考試時回避,不回避就是犯罪。刑部花了不少時間琢磨這個案子,再琢磨皇帝的心思,最后心一橫,擬了個處理方案上報,大致意思無非是,正副主考已經激起圣怒,被皇帝親自革了職,那就干脆處死算了,把事情做到底別人也就沒話說了;至于考生方章鉞,朝廷不承認他是舉人,作廢。 這個處理方案送到了順治皇帝那里,大家原先以為皇帝也許會比刑部寬大一點,做點姿態,沒想到皇帝的回旨極其可怕:正、副主考斬首,沒什么客氣的;還有他們領導的其他所有試官到哪里去了?一共十八名,全部絞刑,家產沒收,他們的妻子女兒一概做奴隸。聽說已經死了一個姓盧的考官了?算他幸運,但他的家產也要沒收,他的妻子女兒也要去做奴隸。還有,就讓那個安徽考生不做舉人算啦?不行,把八個考取的考生全都收拾一下,他們的家產也應全部沒收,每人狠狠打上四十大板,更重要的是,他們這群考生的父母、兄弟、妻子,要與這幾個人一起,全部流放到寧古塔!(參見《清世主實錄》卷121) 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古代判決,處罰之重,到了完全離譜的程度。不就是僅僅一位考生可能與主考官有點沾親帶故的嫌疑嗎?他父親出來已經把嫌疑排除了,但結果還是如此慘烈,而且牽涉的面又如此之大。能代表朝廷來考試江南仕子的考官,無論是學問、社會知名度還是朝廷對他們信任的程度本來都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為了其中一個人有那么一丁點兒已經排除了的嫌疑,二十個全部殺掉,一個不留。而且他們和考生的家屬全部不明不白地遭殃。這中間,唯一能把嫌疑的來龍去脈說得稍稍清楚一點的只有安徽考生一家--方家,其他被殺、被打、被流放的人可能連基本原因也一無所知。但不管,刑場上早已頭顱滾滾、血跡斑斑,去東北的路上也已經浩浩蕩蕩。這些考生的家屬在跋涉長途中想到前些天身首異處的那二十來個大學者,心也就平下來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況人家那么著名的人物臨死前也沒吭聲,要我冒出來喊冤干啥?充什么英雄?這是中國人面臨最大的冤屈和災難時的精神衛護邏輯。一切原因和理由都沒有什么好問的,就算是遇到了一場自然災害。且看歷來流離失所的災民,有幾個問清過臺風形成的原因和山洪暴發的理由?算啦,低頭干活吧,能這樣不錯啦。 三 災難,對常人來說也就是災難而已,但對知識分子來說就不一樣了。當災難初臨之時,他們比一般人更緊張,更痛苦,更缺少應付的能耐;但是當這一個關口渡過之后,他們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識又會重新蘇醒,開始與災難周旋,在災難中洗刷掉那些只有走運時才會追慕的虛浮層面,去尋求生命的底蘊。到了這個時候,本來經常會嘲笑知識分子幾句的其他流放者不得不收斂了,他們開始對這些喜歡長吁短嘆而又手無縛雞之力的斯文人另眼相看。 流放文人終于熬過生生死死最初撞擊的信號是開始吟詩,其中有不少人在去東北的半路上就已獲得了這種精神復蘇,因為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這好幾千里的路要走相當長的時間。清初因科場案被流放的杭州詩人、主考官丁澎在去東北的路上看見許多驛站的墻壁上題有其他不少流放者的詩,一首首讀去,不禁笑逐顏開。與他一起流放的家人看他這么高興,就問:“怎么,難道朝廷下詔讓你回去了?”丁澎說:“沒有。我真要感謝皇帝,給我這么好的機會讓我在一條才情的長河中暢游,你知道嗎,到東北流放的人幾乎都是才子,我這一去就不擔心沒有朋友了。”丁澎說得不錯,流放者的隊伍實在是把一些平日散落各地的杰出文士集中在一起了,幾句詩,就是他們心靈交流的旗幡。 丁澎被流放的時候,他的朋友張縉彥曾來送行,沒想到三年以后張縉彥也被流放,戍所很遠,要經過丁澎的流放地,兩人見面感慨萬千,唏噓一陣之后,互相能夠贈送的東西仍然只有詩。丁澎送張縉彥的詩很能代表流放者的普遍心理:老去悲長劍,胡為獨遠征?半生戎馬換,片語玉關行!亂石沖云走,飛沙撼磧鳴。萬方新雨露,吹不到邊城。(《送張坦公方伯出塞》)丁澎早流放幾年,因此他有資格叮囑張縉彥:“愁劇須憑酒,時危莫論文。” “時危莫論文”并不是害怕和躲避,而是希望朋友身處如此危境不要再按照原先文縐縐的思路來考慮問題了。用吳偉業贈吳兆騫的詩句來表述,文人面對流放,產生的總體感受應該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原先的價值坐標轟毀了,連一些本來確定無疑的概念也都走向模糊和混亂,這對許多文人來說都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有一些文人,剛流放時還端著一副孤忠之相,等著哪一天圣主來平反昭雪;有的則希望有人能用儒家的人倫道德標準來重新審理他們身陷的冤屈,哪怕自己死后有一位歷史學家來說兩句公道話也好。但是,茫茫的塞外荒原否定了他們,浩浩的北國寒風嘲笑著他們,文天祥雖然寫過“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汗青”本身又是如此曖昧不清。 到東北的流放者一般都會記得宋、金戰爭期間,南宋的使臣。洪皓和張邵曾被金人流放到黑龍江的事跡。洪皓和張邵算得為大宋朝廷爭氣的了,在揀野菜充饑、拾馬糞取暖的情況下還凜然不屈。一次一位比較友好的女真貴族與洪皓談話,談著談著就爭論起來了,女真貴族生氣地說:“你到現在還這么口硬,你以為我不能殺你么?”洪皓回答:“我是可以死了,但這樣你們就會蒙上一個斬殺來使的惡名,恐怕不大好。離這里三十里地有個叫蓮花濼的地方,不如我們一起乘舟去游玩,你順便把我推下水,就說我是自己失足,豈不兩全其美?”他的這種從容態度,把女真貴族都給鎮住了。后來金兵占領了淮北,宣布說只要是淮北籍的宋朝官員都可回家了,不少被流放的宋朝官員紛紛偽稱自己是淮北人而南返,惟獨洪皓和張邵明確說自己是江南人,因此一直在東北流放到宋、金和議達成之后才回來。完全出人意料的是,這兩人在東北為宋廷受苦受難十余年,回來卻立即遭受貶斥,洪皓被秦檜貶離朝廷,張邵也被彈劾為“奉使無成”而遠放,兩人都很快死在顛沛流離的長途中。倒是金人非常尊敬這兩位與他們作對的使者,每次有人來宋廷總要打聽他們的消息,甚至對他們的子女也倍加憐惜。這種事例,很使后代到東北的流放者們深思。既然朝廷對自己的使者都是這副模樣,那它真值得大家為它守節效忠嗎?我們過去頭腦中認為至高無上的一切真是那樣有價值嗎? 順著這一思想脈絡,東北流放地出現了一個奇跡: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員與反清義士結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效忠的對象,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都消解了,消解在朔北的風雪中,消解在對人生價值的重新確認里。 “同是冰天謫戍人,敝裘短褐益相親。”(戴梓)當官銜、身份、家產一一被剝奪,剩下的就是生命對生命的直接呼喚。著名的反清義士函可在東北流放時最要好的那些朋友李[衤因]、魏[王官]、季開生、李呈祥、郝浴、陳掖臣等幾乎都是被貶的清朝官吏,以這些人為骨干,函可還成立了一個“冰天詩社”。是不是這些昔日官吏現都卷入到函可的反清思潮中來了呢?并不是。他們相交只是“以節義文章相慕重”,這里所說的“節義”又不具備尋常所指的國家民族意義,而僅僅是個人人品。其實個人人品最是了不得,最不容易被外來的政治規范修飾或扭曲。在這一點上,中國歷來對“大節”、“小節”的劃分常常是顛倒的。函可的那些朋友在個人人品上確實都是很值得敬重的,李[衤因]獲罪是因為上諫朝廷,指陳當時的一個“逃人法”“立法過重,株連太多”;魏[王官]因上疏主張一個犯人的“妻子應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開生是諫阻皇帝到民間選美女,郝浴是彈劾大漢奸吳三桂驕橫不法……總之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現在他們的發言權被剝奪了,但善良和正直卻剝奪不了,跟著他們走南闖北。函可與他們結社是在順治七年,那個時候,江南很多知識分子還在以“仕清”為恥,而照我們今天某些理論家的分析,他們這些官吏之所以給清廷提意見也是為了清廷的長遠利益,不值得半點同情,但函可卻完全不理這一套,以毫無障礙的心態發現了他們的善良與正直,然后把他們作為一個個有獨立人品的個人來尊重。政敵不見了,民族對立松懈了,只剩下一群赤誠相見的朋友。 有了朋友,再大的災難也會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遭的環境也會風光頓生。出身于上海松江縣的學者藝術家楊[王宣]是一個一生中莫名其妙地多次獲罪,直到七十多歲還在東北曠野上掙扎的可憐人,但由于有了朋友,他眼中的流放地也不無美色了。他的一首《謫居柬友》最能表達這種心情:同是天涯萬里身,相依萍梗即為鄰。閑騎蹇衛頻來往,小擘霜鰲忘主賓。明月滿庭涼似水,綠莎三徑軟于茵。生經多難情愈好,未覺人間古道淪。 “生經多難情愈好”,這實在是災難給人的最大恩惠。與東北大地上的朋友相比,原先在上海、在北京的朋友都算不上朋友了,靠著親族關系和同僚關系所擠壓出來的笑容和禮數突然顯得那樣勉強,豐厚的禮品和華瞻的語句也變得非常蒼白。列寧主義惟獨這兒,[原文如此--輸入者注]什么前后左右的關系也不靠,就靠著赤條條的自己尋找可以生死以之的知己好友,還有什么比這更珍貴的么? 我敢斷言,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中,最珍貴、最感人的友誼必定產生在朔北和南荒的流放地,產生在那些蓬頭垢面的文士們中間。其他那些著名的友誼佳話,外部雕飾太多了。 除了同在流放地的文士間的友誼之外,外人與流放者的友誼也會顯出一種特殊的重量,因為在株連之風極盛的時代,與流放者保持友誼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而且地處遙遠,在當時的交通和通訊條件下要維系友誼又極為艱難。因此,流放者們在飽受世態炎涼之后完全可以憑借往昔的友誼在流放后的維持程度來重新評驗自己原先置身的世界。 元朝時,浙江人駱長官被流放到黑龍江,他的朋友孫子耕竟一路相伴,一直從杭州送到黑龍江。清康熙年間,兵部尚書蔡毓榮獲罪流放黑龍江,他的朋友,上海人何世澄不僅一路護送,而且陪著蔡毓榮在黑龍江住了兩年多才返回江南。專程到東北探望朋友的人也有不少,例如康熙年間的流放者傅作楫看到老友吳青霞不遠千里前來探望,曾用這樣的詩句來表達感受:濃陰落盡有高柯,昨日流鶯在何處?友情,經過再選擇而顯得單純和牢固了。 讓我特別傾心的是康熙年間顧貞觀把自己的老友吳兆騫從東北流放地救出來的那番苦功夫。顧貞觀知道老友在邊荒時間已經很長,吃足了各種苦頭,很想晚年能贖回來讓他過幾天安定日子。他有決心叩拜座座侯門來贖金集資,但這事不能光靠錢,還要讓當朝最有權威的人點頭,向皇帝說項才是啊。他好不容易結識了當朝太傅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納蘭容若是一個人品和文品都不錯的人,也樂于幫助朋友,但對顧貞觀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覺得事關重大,難于點頭。顧貞觀沒有辦法,只得拿出他為思念吳兆騫而寫的詞作《金縷曲》兩首給納蘭容若看,因為那兩首詞表達了一種人間至情,應該比什么都能說服納蘭容若。兩首詞的全文是這樣的: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亻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不知讀者諸君讀了這兩首詞作何感想,反正納蘭容若當時剛一讀完就聲淚俱下,對顧貞觀說:“給我十年時間吧,我當作自己的事來辦,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囑我了。”顧貞觀一聽急了:“十年?他還有幾年好活?五年為期,好嗎?”納蘭容若擦著眼淚點了點頭。 經過很多人的努力,吳兆騫終于被贖了回來。在歡迎他的宴會上,有一位朋友寫詩道:“廿年詞賦窮邊老,萬里冰霜匹馬還。”是啊,這么多年也只是他一個人回來,但這一萬里歸來的“匹馬”,真把人間友誼的力量負載足了。 還有一個人也是靠朋友,而且是靠同樣在流放的朋友的幫助,偷偷逃走的,他就是浙江蕭山人李兼汝。這個人本來就最喜歡交朋友,據說不管是誰只要深夜叩門他一定要留宿,客人有什么困難他總是傾囊相助。他被流放后,一直靠一起流放的朋友楊越照顧他,后來他年老體衰,實在想離開那個地方,楊越便想了一個辦法,讓他躲在一個大甕里由牛車拉出去,楊越從頭至尾操作此事,直到最后到了外面把他從大甕里拉出來揮淚作別,自己再回來繼續流放。這件事的真相,后來在流放者中悄悄傳開來了,大家十分欽佩楊越,只要他有什么義舉都一起出力相助,以不參與為恥。在這個意義上,災難確實能凈化人,而且能凈化好多人。 我常常想,今天東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講義氣,一定與流放者們的精神遺留有深刻關聯吧。流放,創造了一個味道濃重的精神世界,竟使我們得惠至今。 四 除了享受友情之外,流放者總還要干一點自己想干的事情。基本的勞役是要負擔的,但東北的氣候使得一年中有很長時間完全無法進行野外作業,而且管理者也有松有緊,有些屬于株連而來的對象或隨家長而來的兒孫一輩往往有一點兒自由,有的時候、有的地方,甚至整個流放都處于一種放任自流的狀態,這就使得流放者總的說來還是有不少空余時間的,需要自己找活干。一般勞動者找活不難,文人則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我,總要做一點別人不能代替的事情吧?總要有一些高于揀野菜、拾馬糞、燒石灰、燒炭的行為吧?尤其當珍貴的友誼把文人們凝聚起來之后,“我”的自問變成了“我們”的集體思索。“我們”,既然憑借著文化人格互相吸引,那就必須進一步尋找到合適的行為方式而成為實踐著、行動著的文化群落,只有這樣,才能求得靈魂的安定。這是一種回歸,大多數流放者沒有吳兆騫、李兼汝那樣的福氣而回歸南方,他們只能依靠這種文化意義上的回歸,而實際上這樣的回歸更其重要。吳兆騫南歸后三年即貧病而死,只活了五十四歲,李兼汝因偷偷摸摸逃回去的,到了南方東藏西藏,也只活了三年。留在東北的流放者們卻從文化的路途上回了家,有的竟然很長壽。 比較常見的是教書。例如洪皓曾在曬干的樺樹皮上默寫出《四書》,教村人子弟,張邵甚至在流放地開講《大易》,“聽者畢集”,函可作為一位佛學家當然就利用一切機會傳播佛法;其次是教耕作和商賈,例如楊越就曾花不少力氣在流放地傳播南方的農耕技術,教當地人用“破木為屋”來代替原來的“掘地為屋”,又讓流放者隨身帶的物品與當地土著交換漁牧產品,培養了初步的市場意識,同時又進行文化教育,幾乎是全方位地推動這塊土地走向了文明。文化素養更高一點的流放者則把東北這一在以往史冊文典中很少涉及的角落作為自己進行文化考察的對象,并把考察結果以多種方式留諸文字,至今仍為一切進行地域文化研究的專家們所寶愛。例如方拱乾所著《寧古塔志》、吳振臣所著《寧古塔紀略》、張縉彥所著《寧古塔山水記》、楊賓所著《柳邊紀略》、英和所著《龍沙物產詠》、《龍江紀事》等等便是最好的例子,這些著作(有的是詩集)具有極高的歷史學、地理學、風俗學、物產學等多方面的學術價值,是足可永垂史冊的。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的學術研究除了李時珍、徐霞客等少數例外,多數習慣于從書本來到書本去,缺少野外考察精神,致使我們的學術傳統至今還缺乏實證意識。這些流放者卻在艱難困苦之中齊心協力地克服了這種弊端,寫下了中國學術史上讓人驚喜的一頁。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給了他們那么多無告的陌生,那么多絕望的酸辛,但他們卻無意怨恨它,反而用溫熱的手掌撫摸著它,讓它感受文明的熱量,使它進入文化的史冊。 在這整個過程中,有幾個代代流放的南方家族給東北所起的文化作用特別大,例如清代浙江的呂留良家庭、安徽的方拱乾、方孝標家族以及浙江的楊越、楊賓父子等。近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在民國初年曾說到因遭文字獄而世代流放東北的呂留良(即呂用晦)家族的貢獻:呂氏“后裔多以塾師、醫藥、商販為業。土人稱之曰老呂家,雖為臺隸,求師者必于呂氏,諸犯官遣戍者,必履其庭,故土人不敢輕,其后裔亦未嘗自屈也。”“齊齊哈爾人知書,由呂用晦后裔謫戍者開之,至于今用夏變夷之功亦著矣。”說到方家,章太炎說:“初,開原、鐵嶺以外皆胡地也,無讀書識字者。寧古塔人知書,由方孝標后裔謫戍者開之。”(《太炎文錄續編》)當代歷史學家認為,太炎先生的這種說法史實可能有所誤,評價可能略嫌高,但肯定兩個家族在東北地區文教上的啟蒙之功是完全不錯的。 一個家族世世代代流放下去,對這個家族來說是莫大的悲哀,但他們對東北的開發事業卻進行了一代接一代的連續性攻堅。他們是流放者,但他們實際上又成了老資格的“土著”,他們的故鄉究竟在何處呢?我提這問題,在同情和惆悵中又包含著對勝利者的敬意,因為在文化意義上,他們是英勇的占領者。 不管怎么說,東北這塊在今天的中華版圖中已經一點也不顯得荒涼和原始的土地,應該記住這兩個家族和其他流放者,記住是他們的眼淚和汗水,是他們軟軟的南方口音,給這塊土地播下了文明的種子。不要把視線老是停留在那些邊界戰役和民族抗爭上,停留在那些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上,那些戰爭和事件,其實并沒有給這塊土地帶來多少滋養。 五 我希望上面這些敘述不至于構成這樣一種誤解,以為流放這件事從微觀來說造成了許多痛苦,而從宏觀來說卻并不太壞。 不。從宏觀來說,流放無論如何也是對文明的一種摧殘。部分流放者從傷痕累累的苦痛中掙扎出來,手忙腳亂地創造出了那些文明,并不能給流放本身增色添彩。且不說多數流放者不再有什么文化創造,即便是我們在上文中評價最高的那幾位,也無法成為我國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第一流人才可以受盡磨難,卻不能受到超越基本生理限度和物質限度的最嚴重侵害。盡管屈原、司馬遷、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寧古塔那樣的流放方式卻永遠也出不了《離騷》、《史記》和《紅樓夢》。文明可能產生于野蠻,卻絕不喜歡野蠻。我們能熬過苦難,卻絕不贊美苦難。我們不怕迫害,卻絕不肯定迫害。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難中顯現人性、創建文明,本源于他們內心的高貴。他們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變再變,但內心的高貴卻未曾全然消蝕,這正像不管有的人如何趕潮流或身居高位卻總也掩蓋不住內心的卑賤一樣。毫無疑問,最讓人動心的是苦難中的(www.lz13.cn)高貴,最讓人看出高貴之所以高貴的,也是這種高貴。憑著這種高貴,人們可以在生死存亡線的邊緣上吟詩作賦,可以用自己的一點溫暖去化開別人心頭的冰雪,繼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點燃文明的火種。他們為了文化和文明,可以不顧物欲利益,不顧功利得失,義無反顧,一代又一代。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高貴者確實是愚蠢的,而聰明的卻是那些卑賤者。但是,這種愚蠢和聰明的劃分本來就屬于“術”的范疇而無關乎“道”,也可以說本來就屬于高貴的領域之外的存在。 由此我又想到,東北這塊土地,為什么總是顯得坦坦蕩蕩而不遮遮蓋蓋?為什么沒有多少豐厚的歷史卻快速地進入到一個開化的狀態?至少有一部分,來自流放者心底的那份高貴。 我站在這塊古代稱為寧古塔的土地上,長時間地舉頭四顧而終究又低下頭來,我向一些遠年的靈魂祭奠。為它們大多來自浙江、上海、江蘇、安徽那些我很熟悉的地方,更為它們在苦難中的高貴。 余秋雨散文集_余秋雨作品集 余秋雨《文化苦旅》 余秋雨的山居筆記讀后感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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