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感到心頭一緊,恐懼如潮水將我淹沒,山色在眼前因高速而模糊,風聲在耳邊呼嘯,我縱身一躍,從腳踏車上跳下來,但又不敢全部放手,於是,我整個人拖行了二十幾公尺,從半山腰直到平地……。
阿華是我的好朋友,在班上,我和她最談得來。她來自台灣南部,我則是典型的台北人,生長背景不同,但絕無損於我們兩人的默契,中午休息時間,我們常一起在學校餐廳吃飯,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唯獨一件事,我老不敢問她。
她的臉上有一塊疤痕,是嫩粉紅色的,她從來不提,我也從來不問。我知道那疤痕背後一定有一個故事,只是我不敢提。
她的個性豪爽、平易近人,我和她在一起感覺非常自在,因此之故,我們常常選同樣的課,上課也喜歡坐在一起。
一個學期過去,一個學期開始,轉眼,我們已經大二,一個午后,我們聊得正開心,她忽然神情嚴肅起來,問我:
「妳知道我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嗎?」
「不知道!」我猛然一驚,低聲應道。
「是火燒的!」她直接說道。眼神望得老遠,像是想把一切都一股腦兒傾吐出來。
「是怎麼發生的?」我鼓起勇氣問。
她形容了當時的情形,她才六歲,那麼小的一個小女孩,就在大人疏忽的一剎那間,她的臉被爐火灼傷,緊急送醫後,仍然留下永恆的疤痕。
「其實,妳的疤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我嘗試安慰她。
「妳不要安慰我了,我每次看見別人看我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我是一個破相的人,我媽媽對這件事非常愧疚,她覺得是她造成的。」阿華說。
「其實,人的外表不是最重要的,內心……」我嘗試說出我對她感覺。但她打斷了我。
「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敢告訴妳,其他人,我避他們遠遠地,因為我知道他們怎麼看我….」說著說著,她的頭低下去。
一股憐憫之情從我的心裡湧出,我為眼前這個花樣年華的女孩感到那麼惋惜,誰不想在這個時候打扮自己,誰不想在這個時候交個男朋友,這青春歲月去而不返阿!但她的臉龐像是經過熨燙似的,那麼深刻,那麼叫人絕望!我想像她每早看鏡子裡的自己時,有多麼的沮喪與自卑。
「所以,我把我自己當男孩子,反正也不會有人喜歡我,乾脆瀟灑一點,心裡也好過一點!」她說出她的自處之道。
我終於明白她個性如此豪爽的原因了,她以男孩自居,這種心理防衛機制自然熄滅了「少女情懷總是春」的幻想。
我們忽然都不講話了,有好大的寂靜橫亙在我與她之間。
謎底終於揭曉了,我終於知道那個疤的故事了,但又有什麼益處呢?我忽然恨起自己的好奇心來。
但那天以後,我們之間的默契似乎更進一步了,好像是我更瞭解她,她也更瞭解我了。
直到那一天,發生了非常慘重的車禍。
那天,我們在山上的教室上課,平常我習慣走路下山,但她喜歡騎腳踏車。那天,她忽然心血來潮,問我要不要搭她的便車。
我心想:手上的書這麼重,捧著走下山好累人啊!不如,搭她的便車,不到一分鐘就可以到山下,我打著如意算盤……。
「好啊!」我立刻答應了。
「好,上車!」她拍拍後座,臉上露出少有燦爛的笑容。
於是,她載著我從文學院繞出來,然後下山,就在過了「渡賢橋」之後,因為坡度變陡,速度變快,我整個人感覺要飛起來似地,我心頭一緊,便縱身躍下,從腳踏車上掉了下來,但心虛加上緊張,又不敢全放,雙手還拖著車身,如此,拖行二十幾公尺,我尖叫、呼號,但絲毫不能減少我極深的恐懼。我一向膽小,
恐懼速度與高度,我沒料到騎車下山會這麼驚險,千鈞一髮之際,我竟然選擇跳車,還抓著車尾……….。
我的雙腳嚴重受傷,尤其是右腳,小腿部分嚴重擦傷,可以用血肉模糊來形容。
阿華也嚇壞了,她在我跳車之後,煞不住車子,造成我拖行在地,嚴重受傷,她感到非常愧疚。
她火速將我送醫,做了緊急處理。之後,她陪著我快速回到我的教會,因為我記得我的牧師有一種非常好的傷藥。
果然一見面,牧師看過我的傷口後,立刻為我上藥,小腿外側整片都貼上紗布,其他擦傷處也上了藥。
阿華非常愧疚,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是她邀請我坐車,是她害我受傷的。
差不多有幾個禮拜我沒辦法正常上課,她常來看我,告訴我功課進度,轉述老師的課程內容,但都好像在盡義務一般,她認為她欠我,她不知怎麼面對我,不知怎麼對我家人交代。
我與她之間的關係自此好像晴空被烏雲遮蓋,彼此的信任與默契都打了折扣。儘管我怎麼告訴她,這一切發生不是任何人的錯,她仍然不願意接受。
牧師天天給我上藥,我右腳皮膚好得很快。過了一段時間,我的小腿皮膚終
於長好了,痂掉了下來,新長出來的皮膚粉嫩嫩的。
我恢復上學了,而且我發現因著我的緣故,阿華不再騎車了,而且,她刻意
疏遠我,就像是她欠了我的債似的,我們之間的友情像淡了、舊了。過了兩年,我們畢業了,大家各奔東西,也少有聯絡。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記得這個
朋友,記得那個驚險的車禍,記得那個吐露真情的午后,記得指南山上山下我們
共度的歲月,記得學校的一草一木,記得那座煙嵐縈繞的山城。
這麼多年了,我小腿上的疤痕不再粉嫩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但若刻
意在光線裡尋找,仍可見傷處的膚色是亮亮的,與周圍的皮膚稍有不同,這發光的疤痕常常讓我想起阿華,我的摯友,也想起我在政大度過的那段青春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