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雄開門走出大廳,用力甩了甩頭,把爭鬧聲丟在後面。
阿母剛過世,舅舅們爭分家產,吵得不可開交。他是晚輩,只有點頭
的份,說多了,一定被打。
這條街是阿母常帶他來吃東西的地方,賣蚵仔麵線的還在轉角處,肉
丸店生意還是那麼好,只是阿母不在了。
他沒有什麼目標,只是亂逛。
腦裡揮不去的仍是阿母過去時那張驚惶的臉,像是要急急交代什麼,
卻哽咽著說不出來。
他向來自詡是阿母最貼心的兒子,弟弟比不上他,妹妹就更別提了。
但他不得不承認,當死亡鄰近時,他和阿母之間有鴻溝隔絕,他甚至可以
聽到那萬丈深淵可怖諂媚的呼聲。
出殯的日期很快就定下來了,舅舅們不想拖太久。
江雄也不想拖太久,他還要準備考試。從小,家裡就沒有什麼可靠的
,阿爸的生意一倒再倒,他從未經驗過沒有債務的日子。
他漸漸從自怨自艾中走出來,儘管同學多的是拿大把鈔票補習,拿大
把鈔票「買」學校,甚或是拿大把鈔票出國「留學」,他仍堅持像蝸牛一
樣,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往上爬。
阿母總是支持他讀書的。她和阿爸分居後,獨自住在台中,自己養自
己,還拼命幫他存錢,她希望這個兒子有出息。
但事情似乎總是如此,聯考在即,多年的努力就要有結果了,阿母卻
已先走了。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下班放學時分,是一天中最美的,父母和孩子
都渴望回家。
江雄已經習慣了沒有家的生活。阿爸根本不管他,弟妹成天泡在電動
玩具店裡,一個家,只是空殼子。殼子裡,有成堆未洗的衣服和碗筷。
他回去晚了,也沒有人問。有時,他索性住在同學家。
至於讀書,他是借用家附近一間教會的閱覽室。那裡雖然不是家,但
至少有人噓寒問暖。
這一年,他就是這樣過的。其實他也樂得自由。
只是阿母的事太突然。
也是在這個時候吧,黃昏。
她從工廠騎車回家,交通紊亂,她閃躲一輛計程車,卻被後面來勢洶
洶的大卡車輾過,當場血肉模糊。
事隔二日,江雄才知道這消息。
他趕夜車南下,見到的只剩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她年初照的,長年的
勞累已使她形銷骨毀。
江雄有長子的樣兒,承擔起一切兒女該做的事。
只是舅舅們令他心煩。
阿母是長女,照理說,江雄可以從阿母娘家那邊可以得一筆資產,那
是她活著的時候,一直堅持不願意拿的。
但人就是這樣,有肉的地方就有蒼蠅。江雄也不去和他們爭。他很知
道他所擁有的是什麼,不應該是什麼。
夕陽已將天邊染紅了,他看見一個婦人的身影,遠遠的,好像他的母
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