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國事、天下事 許倬雲一生回顧（之八）

·          2010-08-25

·          旺報

·          【文／許倬雲】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0,5251,110513x112010082500453,00.html

蔣經國沒有培養人才的系統，他最有系統的還是思想部分，可是沒有培養成功。他自己抓總的時候，替老總統拿三股特務併成一股，這是他的功勞。

    　他叫王昇替他管，過了一陣子，他又放不下心。後來蔣介石派沈之岳重新整頓，除去王昇大部分力量，司法調查局那部分全給拿走了，王昇只剩軍隊裡的政幹系統，調查局系統通通到了沈之岳手上。

    　從當年蔣經國在重慶訓練的得意幹部來看，他並不成功，沒有真正識拔頭等人才，我認為原因是他的城府太深。

    　我跟蔣經國、陳誠都講過教育問題，但我滿腦子自由思想，主張開放校區、開放學術，尤其後來我跟蔣經國辦交涉的時候，我希望他不要太干涉學術，甚至那些專研三民主義的人，要在中研院設立三民主義研究所時，我還向他解釋為什麼不能這樣做，但是我們對這個問題完全沒有交集點。

    　謙謙君子嚴家淦

    　嚴家淦這個人很聰明，雖然沒出過洋，但是英文講得極佳，還帶著點英國腔，記憶力更是一級棒，可以背出整段莎士比亞的作品。他最初只是個小角色，在福建省政府工作。

    　抗戰逃難的時候，不能逃到重慶的就往南邊跑，跑來跑去跑到山裡面，最後跑到福建。嚴家淦最初在福建永安做科長，沒搞出什麼東西，當時徵收實物不徵稅，因為拿了錢無處買米，不如直接收米，而且又不用運，哪個地方的人就吃哪個地方的米，這樣子勉強維持一個省政府。

    　那時候福建的情況很怪，日本人沒到過泉州，只占領了廈門和福州，基本上沒離開這兩個地方，所以福建全省等於是安定的。省政府擺在閩北山區裡的永安，跟中央是切斷的，再往北的崇山峻嶺是第三戰區，屬於另外一股力量。所以，當時在福建主政的陳儀很辛苦，就靠區區閩北，生存下來。

    　陳儀到台灣時把嚴家淦帶來，最初不叫他當廳長、處長，先讓他擔任副處長，後來才升為處長。嚴家淦做任何工作都是盡心盡力，而且淡泊名利，一點也不沾鍋，為人聰明、中英文好、記性強、腦筋快、公正無私又不貪汙，確實不會讓人懷疑，不論做誰的夥計，誰都會要。嚴家淦也是一輩子做夥計的命，從來沒有想當家，謙謙君子，知識面之廣，十分驚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認識嚴家淦的經過有點莫名其妙，我出國回來之後，他叫人帶信找我去聊聊天。嚴家淦自己從來不出國，只能從書面上得到一些國外的訊息，他找我去就是想知道美國發生什麼事。尤其那時候美國民權運動正搞得沸沸揚揚，他知道美國的後院已經四處起火，馬上就要搞革命了。我說這只是書生革命。他常常猛塞一句話問我：物價的對比、什麼東西跟什麼東西的比較，例如牛奶跟麵包的比較、汽車跟房子的比較，諸如此類，這些日常生活的小細節占滿了他的腦子，經過我一比較他就懂了。

    　觀棋局卻不下棋

    　嚴家淦這個人真是厲害，他跟我聊天時，天南地北什麼都聊，聊完還叫我去看他自己洗的相片，跟我討論暗房功夫高低，真的拿我當朋友看，他跟我說：「老實講，我平常沒有人跟我聊天。」因為我不求他，他不求我，所以很多問題都可以聊。

    　他晚年中風在榮總住院，我去看他時，他坐在輪椅上對我說：「唉，沒力氣像從前一樣和你聊天了。」他說：「我悟出個道理來，你也坐輪椅，我們核對核對我們的經驗。……我們學走路不能看腳尖，這樣眼睛才能看得遠，步子才邁得開；坐輪椅不能向後靠得太實在，靠得太實在就推不動輪子了。」最後他說：「其實我向來不貪吃，現在愈來愈懂得不吃比吃好。」他一輩子的智慧都總結在這幾句話裡。

    　嚴家淦是國民黨中常會的首席中常委，即使他不是宰相了，還是首席中常委，在蔣介石時代晚期如此，到了蔣經國時代也是如此，平常不說話，緊要關頭一句話，四面八方一樣擺平。他記憶好，分析力強，我和他聊天時講了一大堆，他幾句話就能幫我綜合起來，一切要點通通包括在內。他能抓到問題的要點，因為他始終置身於外，不在裡頭，看棋而不下棋，因為他心裡沒有慾望。

    　他家裡確確實實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我去過他家N次，樸素極了。嚴夫人也十分樸素，端出來的小菜，真是家常，就這麼一點點，了不起給我來塊蛋糕，常常是府裡送來，或是經國先生送來的。

    　嚴先生的女兒嚴雋菊（Nora）嫁給冷紹烇，冷紹烇是四川人，維吉尼亞大學教授，學問篤實，人品正直。後來因為跟嚴先生來往多了，我有幸認識Nora，兄弟姐妹一家子都非常非常儉樸實在，一點官家張揚的樣子都沒有。嚴家一家人都是值得佩服的。

    　胡光麃喧赫一時

    　嚴家淦知識極廣博，什麼書都看，家裡英文雜誌多過中文雜誌，他的知識來源靠英文吸收，女兒、兒子定期在美國幫他買書，經濟方面的書看得最多，但絕不看經濟理論的硬書，比較多的是許多企業家的傳記等。他腦子裡沒有固定的經濟理論，他說自己什麼派都不是，像岳飛打仗，不能靠兵法，什麼情況做什麼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嚴老是令我真心佩服的人。

    　我也相當佩服胡光麃，他到了90歲，行動、相貌、形狀、舉動仍如五十許，學識淵博什麼都能談。當年他在重慶喧赫一時，辦電燈廠、水泥廠、輪船公司，什麼都辦，是四川有名的才子，可惜到這兒落了單，因為揚子木材廠公司案被波及了，打擊他的是立法院裡的CC分子。當時任經濟部長的尹仲容，以前批准貸款給他，之後法院還他清白。受不白之冤，立即主動請辭。

    　尹仲容最佩服中國第一個大使郭嵩燾，頭等腦筋，可惜死得早。我跟尹仲容的接觸不多，但是他研究先秦典籍的時候曾來找我，談談《韓非子》之類的問題，很有學問，也是一清如水，聰明絕頂，只是有點太傲，不屑蔣介石，對別人也傲，目中不太有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