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陳定南,主導設立高檢署「查緝黑金行動中心」,在司法界掀起滔天巨浪。六年後,查黑中心檢察官陳瑞仁起訴總統夫人吳淑珍,並把陳水扁總統列為嫌疑人,引發台灣政壇大地震。就在起訴書公布後的四十八個小時,他因肺腺癌病逝。八天後,敬他為典範的立委李文忠、林濁水,宣布辭掉立委,直言要效法他的堅持,以「誠信」贏得尊敬。隨著政治風暴越滾越大,唯一置身風暴之外的,竟是已經長眠宜蘭祖墳的他。他是兒子眼中的「刀槍不入」,宜蘭鄉親眼中的青天大人,生前一句「討人喜歡與受人尊敬,我寧願受人尊敬。」如今聽來,的確寓意深遠。 二十四歲的小乖(陳仁杰),已經記不得多久沒有夢見爸爸。除了國二出國念書後,曾經夢到,許久、許久,父親都沒再走進他的夢中。沒想到,十月初,卻接連夢到,而且都是與父親死別的「噩夢」。同一個場景,不斷出現。
場景是在宜蘭三星,陳定南出生的三合院老家。
夢裡,他開心的和父親與已過世的阿婆、阿公同坐一輛計程車,回老家玩。
好久,都沒有一家人出去玩了!
在往老家的路上,兩邊是綠油油的稻田,原本的大馬路轉進小徑,成了石頭小路,車開到一半,卻被路上的人攔下來。他們要求父親下車去一戶人家。小乖抬頭一看,遠方那戶人家,門前擠滿人,正在辦喪事。原本開心的他,心想不對,這是不好的預兆,正在養病的父親不能過去。正想拉住父親……他已從夢中嚇醒。此刻的他,人正在離台灣半個地球遠的加拿大多倫多。漆黑的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低頭一看時間,凌晨時分,抓起電話馬上打回台灣,對著電話那頭的母親說:「快去看爸爸!」然後自己準備好行李,馬上回台灣,「我有預感,父親送進台大後,就出不來了。」小乖急著說。
沒想到,一個月後,十一月五日,夢境竟然成真,前法務部長陳定南與世長辭。
「我好後悔,沒有攔阻父親回台大就醫。」憶起這段夢境,一身黑衣的小乖坐在宜蘭福園殯儀館的椅子上,懊悔著。他身後這片土壤,是父親在宜蘭執政八年留下的成果,樑柱上則掛滿近千張追思的小卡片,字裡行間盡是追思和感激。
小乖的父親陳定南,真是特別。
從政二十四年,他擁有很多職稱:立法委員、宜蘭縣長、法務部長。喜歡他的,稱他「陳青天、Mr. Clean(廉潔先生)」。討厭他的,形容他是「事務縣長、酷吏、六親不認」。但不管喜愛他、或是咒罵他,卻全都佩服他。
「如果討人喜歡和受人尊敬不能兩全,我寧願受人尊敬。」他曾這樣說。「如果你不堅持,破一個例,原則就沒了,以後就變成和稀泥。」當別人問他為何如此執著,可以拒絕政治上的誘惑,陳定南這樣回答。
他,是台灣少數政治人物中,能讓人評價如此一致的。
全心奉獻政治的缺席父親…… 堅守原則,拒絕政治誘惑留清名
然而,「受人尊敬,不要討人喜歡」說來簡單,真要做到,代價卻不小。政治人物大都是有了權力,財富跟著往上墊高。陳定南卻相反,從地方做到中央,官越做越大,身價卻是越幹越窮。連葬禮都堅持一切從簡,七十二小時火化了事,只花八萬元。身後財產,算算不到九百萬元,外加一棟房子、一輛腳踏車與約兩百箱文件、手稿。
自己不重視金錢物質,他還叮囑孩子也要有相同的價值觀。辭世前,他忍著病痛,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說:「父親沒留什麼給你們,留下的只有名。」
他深諳政治人物容易被貪念迷惑,還特別告誡兒子,如果要踏入政治,「先賺夠錢才能從政」,因為「政治的誘惑實在太大」!
這些告誡,做兒子的當下並不能馬上體會。隔著電視,看著新聞報導陳定南辭世的消息,小乖悠悠的說,「好像是在看另一個人的報導」。因為父親幾乎把時間都給了政治,加上他和弟弟小時就被送出國念書,因此,對父親的印象其實多是來自媒體。「坦白說,父親在我成長過程中,缺席比較多。」小乖說。
即便暑假回台灣,難得有時間相處,父親還是忙著公務,兩人能在一起的時間只有晚上吃飯時,偶爾聊聊天,偏偏,父親又吃特別快。 曾經,他對父親有些誤解,對父親為何要從政有疑問,因為這讓他沒有一個「完整的父親」。對父親的教育方式,小乖也不認同,因此只要一回台灣,就很容易與父親吵架。
堅持教育方式的頑固父親…… 家書盡是功課,錯過校車得走路上學
「他一直要求我背書,放假回台灣,還替我請家教補習。」小乖回憶,即便他到加拿大,住在父親好友林澄雄先生家,父親還告訴老友,務必按他規定的方式教育小乖。
這些規定包括每天一定要背課文、朗誦文章等。即使林澄雄認為這些背書方法,並不適合加拿大的教育環境,不如讓小乖參與各種活動、自己動手找資料更有學習上的樂趣。
但陳定南堅持自己的教育理念,從小孩出國第三個月起,就開始寫家書,信上不談任何思念之情,而是將事先剪貼好的文章,如「麥克阿瑟為子祈禱文」、英文片語、文法等資料寄到加拿大給兒子。
剛開始,這方法還管用。但漸漸地,小乖開始排斥,因為背了卻完全用不到。林澄雄支持小乖,沒想到,等小乖升上高一,兩個深交五十年的老朋友卻為了小乖的教育方式,在電話裡大吵一架,從此兩人就沒再聯絡。陳定南過世後,林澄雄沒有飛回台灣祭拜,只寄了一張陳定南生前愛聽的古典音樂以及一本甘迺迪自傳,聊表心意。
對朋友如此,對小孩更不例外。加拿大天氣冷,小乖容易賴床,陳定南聽到後,規定只要兒子賴床,錯過校車,就得自己走一個小時的路去上課,「規定任何人都不能載他」。
有一次,陳定南冬天去加拿大看小乖,隔天早上準備搭飛機離開,小乖想去送機,結果錯過校車時間,陳定南知道後很生氣,要求他一定要去上課。小乖於是賭氣的在零下十度的低溫中,把全身包得只剩眼睛露出,然後背著書包出門。陳定南後來和朋友開車去機場,途中遇到兒子,陳定南不忍孩子一個人在外,搖下車窗要小乖上車。只見小乖恨恨的回了一句:「我不要!」一個人繼續往前跑,不管父親在後吶喊,他就是不理。 原來倔強的個性,父子都是一樣。而這種追求完美的個性,早在陳定南小時候,就已經顯露無遺。
自小就愛念人的無私父親…… 好為人師碎碎念,交不到好朋友
三歲母親就過世,陳定南是由大姑媽與小姑媽家輪流照顧長大。他的表妹回憶,小時候大家都不喜歡跟南仔一起玩,「因為他太愛『念』別人了。」他常常會跟小朋友說,你要趕緊去念書啊、穿衣服要穿整齊等等。大家都不喜歡和他玩在一起,「大家甚至不喜歡和他一起吃飯。因為他會念你為何飯粒沒吃完。」
這樣的童年,讓陳定南小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朋友。但也在這段時間,培養出他堅持、不受人影響的個性。這層個性讓他朋友緣薄,對朋友甚至近乎無情,公私分明,唯其如此,才能在做判斷時,不會受私人情緒影響。
與父親的衝突、誤解,直到父親罹病後幾個月的病床相處,小乖和弟弟才逐漸瞭解,父親其實有多種面貌,外界對陳定南的各式描繪,遠不如他們亦步亦趨在最後時光裡的體悟。
在十月初,因為胃炎被送回台大就醫前,在中部養病的陳定南,病情一度穩定。
那時陳定南還能下床走路,到附近看看風景,和平常最不同的是,身邊沒有隨扈,只有兩個兒子和妻子,這也是唯一一段他與兒子完整的生命紀錄。
時光拉回今年二月,陳定南發現罹癌,住進台大開始化療。那段期間,病房從來沒有大排場的花籃、禮盒,因為只要有人送,硬脾氣的他就全部退回。朋友建議他赴海外就醫,給他最好的照顧,他也一概拒絕,原因是不想麻煩人。七月初,他和家人一度與外界失聯一、兩個月,那陣子外界都找不到他,只有少數幾個朋友知道。 拒絕再化療的沮喪父親…… 改用草藥治療,兒子為父懸崖下採藥
原來,當時,陳定南已決定停止化療。小乖說:「化療很痛,父親雖然一個氣都沒吭,不過從眼神知道,那真的很痛苦。」當時,小乖發現父親似乎準備要放棄,甚至連母親也覺得不樂觀。
「我寧願早一點死,比較舒服。」陳定南臥在病床上說。
小乖不能接受一生勇敢的父親,卻在最後一刻顯得畏縮。
「如果你這樣說,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小乖在病房裡大叫,他勸父親繼續治療,但陳定南一度拒絕一切醫療。
父子僵持不下。
後來在朋友介紹下,得知台中有用草藥治療癌症的案例,相當有效。小乖當場把父親攙扶下床,連夜開車到中部。
那段時間,他們一家四口租了一間僅二十三坪大的公寓,兩房一廳,一個月租金一萬一千元。陳定南的臥房僅四‧五坪大,一張床、一個小桌子、一個衣櫃,相當簡陋。
「我們怕錢不夠付醫藥費啊!」小乖回想,所以很多東西都會比較省、會去算。像他以前看到水果,想吃就買,現在則是先去算買幾顆、幾種比較划算。
每天,兩個兒子與母親張昭義,輪流把兩種草藥粉加上醋、米酒攪拌成膏狀,敷在父親身上,初期每天要敷四次,身體前、後都要。敷藥的同時還要將煮熟的輕殼鴨蛋,在父親胸前來回畫大圓型搓揉,半小時後鴨蛋殼慢慢脫落,才算完成。
敷身體的草藥買不到,兩兄弟還必須到山上採。早上五點不到,小乖就起床跟著朋友到台中縣的山上去找草藥。「那種草藥長在峭壁的下面,必須繞到懸崖下才能摘到。」小乖說,如果一不小心踩空,就會跌到山下。採集一個早上,才能勉強裝滿四麻袋。
在兒子細心照顧下,陳定南病情一度好轉,還曾經公開露面笑稱病情已經控制良好。然而,病魔最終還是掐住他。
在中部休養狀況良好,醫師認為陳定南狀況可以穩定個好幾年,小乖與弟弟於是放心回加拿大念書。直到十月初,陳定南的身體一度緊急,因為胃炎,再次回到台大治療。
「你們回台大是錯的,如果你們去,我就不要回來了。」心中著急的小乖接著說:「如果你真要這樣,那我不願意跟你走!」說完他甩門離開醫院。走著走著,淚禁不住流了下來。他懊悔自己對父親說這樣的氣話,立刻打電話給台中的一個法師,問法師說自己想要折壽給父親,換父親的健康,對方卻說:「時間到了!」
一星期後,時間真的到了。十一月五日下午兩點,陳定南病逝台大。
遺憾不夠圓融的孤獨父親…… 為清譽ㄍㄧㄥ著,兒子心疼:好辛苦
在政治的路上,他走得一向孤獨。他曾形容自己像隻孤鳥,沒有什麼朋友。不過,臥病在床的日子,他曾告訴兒子:「我若有什麼遺憾,就是人際關係不是很好,應該要圓融一些。」
父親離世後,小乖頓時覺得過去和爸爸的爭吵,如今滿是遺憾。「看到父親為了一個清譽,在那邊ㄍ一ㄥ著,不能破例,好辛苦。」他說,自己不會像父親那樣做一個百分之百受人尊敬的人,因為那樣實在太累。在紙上畫下兩個端點,一個寫著尊敬,一個寫著受歡迎,他把自己的位置畫在絕對受尊敬的父親旁邊一點點兒,「我還是要受一點歡迎。」他笑說。
父親入殮時,他一個人跪在父親棺木前,拿著兩個十元硬幣與父親對話。他保證一定會好好完成學業、一定會好好照顧母親與家人。最後,他問到:「爸,你願意原諒我和你爭吵嗎?」拿起銅板往地上擲,只見兩個銅板一正一反朝上(代表同意)。 遺體送到福園火化前,小乖與小寶紅著眼眶,送父親最後一程。那天,許多政治人物前來弔唁,原本對政治沒感覺的他,突然體會到政治的可怕,因為一些曾經在選舉時惡意抹黑父親的政客,竟然來了,還一臉哀戚的握著他的手。他看到政客的虛偽,一度想把手抽走。
以前,都是父親牽著他的小手去應對這些政治人物。如今,第一次,他代替黃色布幕後的父親,像個大人般處理父親的身後事,這個二十四歲的男孩,一夜之間長大。過去,埋怨父親沒時間陪他,是個缺席的父親、指責父親不願意勇敢面對治療,想要放棄生命,但就在那一刻,所有情緒都獲得了釋放。
以前,他不會跟別人說自己是誰;現在,他可以驕傲的說:「我是陳定南的兒子!」
小乖默念著:爸爸!一路好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