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奧菲司唱歌的時候，並不是他往上走，而是地獄往下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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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元旦，有人說債不過年，我欠了兩篇文字債，雖然不多，可是如果不勾消的話難除疚悔。在 < 粉紅馬丁尼與阿波里內赫 > 那文，承格友閑晴不棄，盼我分享 Apollinaire 的名詩 < 米哈波橋 > ，看來我是趕不及回覆了（希望在深度閉關中的她忘了此事）。另外在 < Diotima 的第二堂宗教課：宇宙樹 > 中，格友 dang 指定兩則希臘神話，我原本以為簡單，可是寫來才倍覺艱辛，因為情節並不長且為多數人熟知，我如果照著講故事沒意思，必須予以加工和變形，這可要耗費一些腦力，所以茲僅略談奧菲司神話，但願這個元旦不會過得太沈重。

希臘人對形象的把握，已經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如此古典，不可超越。他們對視覺的探索已經非常深刻、細膩，甚至認識到視覺的界線，以及真理的幽暗領地。這些都表現在雕像、陶甕繪畫、神話與悲劇當中。我認為，希臘神話與悲劇關於「看」的思索涉及到幾個基本主題，我舉四個例子來談談。蛇髮女妖梅杜沙，她怨恨的目光所及，一切都石化死去。人們只顧著畏懼她，避若瘟神，卻不知她其實是很可憐的，她也不想這樣子，只是沒辦法改變這種被詛咒的魔力。如果我們投射出去的世界，觸目皆成石頭，那是很孤單的。或許最害怕梅杜沙的，是她自己。  

（或許梅杜沙是憎恨自己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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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少男那瑟西斯的眼光則是另外一種典型，耽溺於自己的水中倒影，以致於死亡。自戀的人顧影自憐，世界變成他的鏡子而容不下他人，但自戀和愛自己似乎是兩回事，希臘人對這個恐怕早有體會了，才會流傳這種神話。另外，悲劇中的伊底帕司王，目光炯炯信誓旦旦地要查緝底比斯城的瀆神者，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原來就是真兇，憤而挖掉兩只眼睛：「一個都嫌太多了！」大白天瞪大雙眼，反而是被蒙蔽的。真相，也許是要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前行，傾聽內在的聲音吧？希臘人自傲於造形藝術的同時，不忘對視覺做了尖銳的批判與反諷。

第四個例子，就是現在要談的奧菲司的「看」了。奧菲司的看，是功虧一簣的回頭凝望。話說在一個陽光和煦，花光披拂的春日，奧菲司與妻子優里黛司踏郊之際，後者腳跟被毒蛇咬中而死。奧菲司救妻心切，直下冥府與冥王交涉。冥王感其誠心，並且認為優里黛司陽壽未盡，同意他把妻子的靈魂帶回陽間，唯要遵守兩個條件：奧菲司走上返回人間的階梯時，要一邊唱歌。他妻子的亡魂會尾隨著他，直到兩個人都踏到人間的土地，奧菲司才能回頭看優里黛司。

(希臘陶甕繪畫的正統風格，人物是側臉的，避免正面和我們目光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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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奧菲司開始彈著七弦琴邊走邊唱，宛如地獄的歌手。奧菲司唱著，據說冥后都聽得哭了。那歌聲猶如地獄裡頭閃著銀色月光的河流，泣訴著穿越生死的奧秘與愛情的大能。那是一種密咒，一種口訣，在靈魂上銘刻此生之愛恨與記憶，即使歷經千百輪迴，來回穿涉忘川之水，仍不至於遺忘。「親愛的優里黛司，跟我走好嗎？請聽清楚我的歌聲，緊跟著我的腳步，讓我把妳重新領回到地表，帶回到白天，好嗎？讓我們離開這深不可見的暗夜，人世間的朗朗乾坤，陽光普照的暖意，這一切都在等著妳呢!」他越唱越感人，讓地獄這一座巨大冰冷的墓穴，竟然開始充滿生機，彷彿是羊水汨汨的子宮，黑暗，但卻充滿希望。

然而亡魂優里黛司並不能答話，步履輕盈到彷彿並不存在。一切考驗著奧菲司的信念與耐心。他多麼迫不及待要好好端詳她，與她四目相望而交融。冥府的階梯很長，時而陡峭時而迂迴，走起來很耗體力，更何況奧菲司要用全身的細胞去共鳴，把歌唱好。重重的迴旋梯更是莫大的考驗，因為狹窄的角度讓他頭稍微一斜，就可以看到後頭的優里黛司，這更折磨人。他的歌詠隨著階梯不斷攀爬而高昇，直到他先走出地獄，踏上了世間的泥土。可是他卻終於耐不住性子，回頭一瞥，只見優里黛司上半身已升到地面，但雙腳仍踏在地獄的台階。於是，她的魂魄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回地府，這一次，是永遠失去了。冰冷的夜晚封閉了優里黛司，封閉了一切，唯有奧菲司的歌聲可以打開。但他的目光卻又把一切擊落了，打回到無邊無盡的暗淵。

據說，之後悔恨不已的奧菲司行吟澤畔，形如枯槁，有一天被酒神的女信徒所撕裂。然後屍體又重新被拼湊而復活。有時候，我會把奧菲司邊唱邊上階梯的行動，看成是位置的相對運動。也就是說，並不是他往上走，而是地獄往下沈。據說，當奧菲司彈琴唱歌時，連飛禽走獸都會安靜下來，圍繞著他傾聽。在森林的空地，那是多麼美的景象！是啊！讓我們一起這樣想像，當我們一起跟著奧菲司唱歌時，周遭整個地獄會慢慢地下沈，消退，隱沒，而每個人都是一座浮現的幸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