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要小學畢業之前,曾在寒暑假,為補貼家用,出門去叫賣冰棒、花生或油條。
有些西洋偉人在中小學去派送報紙或牛奶,我家最前面的四個兄弟也均有這方種經驗,但沒有出現過一個偉人。
我不僅在炎熱的夏天,汗流浹背,滿街團團轉,叫賣過冰棒,也在寒風刺骨,濕冷的嚴冬天,在天未亮就沿街叫賣油條,還在台北延平北路我家附近騎樓下擺過地攤。
在我小五時,先父因傳染上天花,臥病多時,為防範被傳染上,媽不讓我們兄弟進入他的房間。某一天,他病情好轉,叫我到他的病床前,輕輕歎了一口氣對我說,你是我們家的長男,假如我死了,你能為家裡做些什麼呢?我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怎麼回答,只怔怔地望著他。他以疲憊的眼神,無奈地望了我一眼,又說,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差不多你現在的年紀,已經開始在畫像館擔任助手,賺取遠比一般普通工人更多的薪水養家。但現在的社會環境變化太大,我也真不知道你在什麼時候,才可能賺足夠的錢養這個十幾口的家;即使現在要你去賺點小錢貼補家用,恐也也不容易吧?我聽後,心中五味雜陳,也有一股不認輸的傻勁兒反彈著,幾乎脫口說,我也會像你一樣去賺錢養家的,但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沒有一絲能夠賺錢的辦法。
不多久,機會來了。在我們讀完小五的暑假,很多人在我家店門口的騎樓下,擺地攤販賣各色各樣的東西,也有人在那兒刻字賣畫。我就主動向我爸請纓,要去擺地攤賺錢。這時他反而猶豫不決,最後搖搖頭說,這個年頭擺地攤賺不了什麼錢,又會被左鄰右舍笑話。
我媽知道後,反而贊成我去嚐嚐賺錢的甘苦。她認為正正當當的擺地攤,賺錢貼補家用也是一種教育,又不是去搶去偷,有什麼難為情的。她又說,何況父親的病情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我們多時沒有什麼收入,一座金山,也會坐吃山空的。
不多久,她就帶我去批一些毛巾、肥皂、牙膏和牙刷等家用品,每種批了兩打。她認為即使沒有賣出去一件也沒關係,可全部留下來供家裡以後使用。
我認為進出旅館的旅客最需要我們這些貨品,就在我家附近的一家旅館門口擺了攤子,可是天公不作美,擺不到一個半鐘頭,所有的貨品就全被騙走了。
有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來到我的地攤,問我上哪個學校,在我告訴他太平國小後,他自稱自己是鄰街民權西路上大橋國小的老師,並說他們學校要購買運動會獎品,所以要把我的貨品全部買去,但要我跟他一起帶著全部的貨品,送到他們的學校交貨再領款。我大喜過望,收拾全部的東西,拉著我的小腳踏車,把貨物掛到車上,隨他去大橋國小。
到了學校,他叫我在教師休息室的隔壁教室等他,待他辦完手續自會把錢送過來。我隨他身後,悄悄窺視他手拿著我的貨品,進去教師休息室,並跟一位女老師模樣的人講話,我就乖乖地回去隔壁的教室等候著他。
過了半個小時或更久一點,仍沒有什麼消息,我就走到隔壁的教師休息室張望。那個買我東西的年輕老師已經不見人影,只有兩個女士在聊天,我自作聰明地想像,他大概去別的辦公室辦手續,所以又回去隔壁的教室等待他。
又過了半個小時,我已經沒有耐性繼續等下去,走進教師休息室,很有禮貌地問了剛才跟他交談的女老師,她們買我運動會獎品的老師哪裡去了。那女老師好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愣了一下說,她們沒有買什麼運動會獎品。我告訴她,我剛才明明親眼看到那位男老師進來跟她講過話。她恍然大悟,說是不是身穿著白色襯衫,手拿著一個包袱進來的年輕人。他不是她們學校的員工,只進來問某位老師,今天會不會進來就走了。她又說,你恐怕受騙了,現在是暑假,沒有學生上學,哪來啥運動會?
青天霹靂,我目瞪口呆,才回過神來,嘴巴唸著暑假哪來的運動會,失神地望著那女老師好一會兒,不知怎麼辦好,即強忍著滿懷的傷痛,帶著滿眶的淚水,掉頭衝出教師休息室。
媽在午飯時間沒有看到我回家吃飯,也沒有在我們家附近的騎樓擺地攤,正為我耽心時,鄰居上中學的姐姐說,她看到我與一個年輕的陌生人,拿著擺地攤的包袱,拉著那部小腳踏車往台北橋方向走去。隔壁軍犬牌服裝的老闆娘,大驚小怪,如臨大敵地告訴我媽,最近有人口販賣集團,誘騙台灣的小孩,賣到海外去,那些東西不要也罷,趕快去找人吧!聽了這一說,媽更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派了姐與隔壁的中學生滿街找人。
我苦思不出怎麼回家交代,只有騎著腳踏車,在大橋國小附近尋找了好一會兒,也忘掉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肚子也不知道飢餓。最後垂頭喪氣,像隻鬥敗的公雞,有氣無力,滿腹委屈地回家。
媽看到我氣餒沮喪的樣子,也沒有說什麼,只叫我先吃飯,有什麼話吃完飯再說。
想不到第一次出師擺地攤做生意就全軍覆沒,失敗得一蹋糊塗。從此以後,我在家人面前不敢言勇,提到做生意幾個字;也從受騙的過程中,認識人不可貌相,一個善良模樣,斯斯文文,又年青力壯,健康的青年,可為了區區幾塊台幣,卻願冒昧良心,不擇手段,去欺騙一個年幼無知,可憐擺地攤的小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