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台灣冬夜的潮濕寒冷, 就讓我處在紐約隆冬的暖氣房裡止不住的打顫。小時候, 為了驅除濕冷, 爸爸經常在客廳裡點燃一個日式炭爐。擔心一氧化碳中毒, 媽媽不等炭爐燃著, 就馬上把大門上方的氣窗打開通風, 我和弟弟則窩在爐邊烘烤著反潮的襪子和手套。不一會兒, 當我們的臉蛋兒烤得通紅, 爐裡木炭開始霹啪爆火星, 就是爸爸講他在大陸東北過冬故事的時候。

爸爸的故事我們已經聽過上百回, 但還是讓我和弟弟興奮又期待。不是故事本身的好壞, 而是爸爸說故事時的溫馨傳神和媽媽在我們聽得入神時端出來的蘿蔔絲沙拉。

爸爸曾說過大陸北方冬天唯一能吃到的水果就是青蘿蔔, 又甜又脆帶點辣味, 口感和梨子類似。講得入神時, 爸爸把冬天的青蘿蔔描述得比孫悟空到王母娘娘那裡偷的仙桃還好吃。我和弟弟無法相信把青蘿蔔當水果吃的滋味。幸好台灣冬天有橘子, 怎麼說都應該比蘿蔔好吃吧﹖ ﹗ 爸爸說烤炭爐最怕血液中一氧化碳濃度過高, 其次是火氣大嘴巴破皮。吃青蘿蔔可以預防這些問題。媽媽第一次聽到二話不說就到廚房裡刨了一盤白蘿蔔絲, 用鹽巴糖和醋抓一抓, 就端給我們吃。挑食的小孩子, 怎麼可能對這種東西有興趣﹖我和弟弟皺著眉頭連嚐都不肯嚐。爸爸看著我們兩張苦哈哈的小臉, 就到櫃子裡拿出芝麻醬和醬油, 用開水調在一起, 澆在媽媽拌好的蘿蔔絲上。我和弟弟一直都很喜歡芝麻醬的味道, 浸著褐色醬汁的雪白蘿蔔絲, 看起來不再那麼難吃。我們挑出一根長長的蘿蔔絲, 小心的用舌尖舔一下, 甜甜酸酸的芝麻醬汁味兒, 掩蓋住白蘿蔔的青澀感。一盤蘿蔔絲就被我們吃光了, 還喊著要媽媽多刨些蘿蔔絲來。

爸爸笑著要媽媽加一些紅蘿蔔絲來去除白蘿蔔的苦味。白裡參桔紅的蘿蔔絲沙拉, 淋著芝麻醬汁, 我和弟弟又搶得盤底朝天。

從此, 每次爸爸點起炭爐, 我們就等媽媽端上一大盤蘿蔔絲沙拉。聽爸爸講故事, 好像變成配角了。

來美國後, 就再也沒吃過蘿蔔絲沙拉。直到四年前的冬天。

搬到瑞士的好友珍娜回紐約探親。姐妹淘們興奮的計劃要到哪些小吃店懷舊。她忽然神秘的說想去一家日本拉麵店吃晚飯。曼哈頓的拉麵店都聚集在紐約大學的東村附近, 是我最喜歡探訪的區域, 毫不遲疑的就答應一起去。

珍娜帶領著我們往東走, 穿過第一大道還不停的繼續往下走。我狐疑的問, 「再往下去就是Alphabet City, 有沒有搞錯呀﹖」

珍娜笑著說, 「Alphabet City現在可安全多了, 有啥可擔心的﹖而且便宜又好吃的餐廳一大堆, 沒來過這裡吃飯是妳的損失唷。」

眼看著Avenue B就在前面了, 珍娜指著一家小得不起眼的麵店, 「諾, 這不就到了嘛﹗」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 擁擠的桌子擺得沒有走路的空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餐廳, 竟然擠下五張桌子。幸好不是吃飯的時間, 餐廳客人不多。我們五人擠在四個人的座位裡, 開始瀏覽菜單。

「來這裡吃飯就是要點拉麵囉﹗但他們有兩種沙拉好吃得一塌糊塗, 一個是白蘿蔔沙拉, 一個是黃豆芽沙拉。我們各點一份來分著吃。」

沙拉端上來, 聞著味道, 我的胸口好像被一塊大石頭堵住, 忽然喘不過氣來。那是遺忘在記憶裡童年的味道, 是和弟弟圍坐在炭爐前聽爸爸講故事吃蘿蔔絲沙拉的味道。

拿起筷子嚐了幾口蘿蔔絲沙拉, 味道竟然和爸爸調的芝麻醬汁幾乎雷同。我的淚珠再也忍不住滾落到胸前。好友們看著我, 驚慌的不知所措, 餐巾紙堆到我面前, 只怕一開口就會讓我的淚水決堤崩潰。

「好了, 擦乾眼淚吧﹗沙拉讓妳想起一些事情, 對不對﹖」心細如髮的珍娜體貼的說, 「不過往事已經過去了, 這兩盤沙拉可是好吃可口的在向妳招手呢﹗不吃就太可惜囉﹗」

珍娜滑稽的表情讓我破涕為笑。為了讓大家釋懷, 告訴她們爸爸的故事, 姐妹淘們聽著反而安靜下來, 因為大家都是為工作而離鄉背井的世界孤兒。不想破壞出遊的興致, 我拿起筷子夾了蘿蔔絲沙拉放進口中慢慢嚼著,「其實這個沙拉醬很容易調, 只要用上好的芝麻醬調入糖, 醋, 溫開水和醬油就成了。比例多少我不知道, 反正邊嚐邊加料就對了。」

幾位貪吃的姐妹們拿出手機鍵入佐料, 一邊點頭說,「這個白蘿蔔沙拉太好吃了, 回家一定要試著做做看。」

記得那家拉麵店的湯頭很好喝, 麵條也QQ的帶勁。但當時心思都在蘿蔔沙拉上, 反而不記得點的是什麼拉麵了。

今年冬天忽冷忽熱, 氣候非常反常, 加上天氣乾燥, 女兒的喉嚨乾的猛咳, 姪女也嘴角破皮。 我忽然想起白蘿蔔沙拉, 馬上到中國城超市買白蘿蔔和芝麻醬。 回家調了一大碗芝麻沙拉醬, 在旁刨蘿蔔絲的姪女聞到香味忍不住用指頭沾了醬汁一邊吸吮一邊點頭稱好。

「我記得這個味道耶﹗以前小時候在台灣, 爺爺和奶奶給我吃過類似這個滋味的東西, 但我不記得是混著白蘿蔔吃。好像是在夏天的時候配涼麵吃的。」姪女若有所思的說。

「很可能。 爺爺的涼麵佐料和這個味道差不多, 只不過多了蒜汁辣油和一點花生醬。 妳當時年紀小身體又陰寒, 奶奶不會讓妳生吃白蘿蔔, 那會拉肚子的。」媽媽的中醫理論雖然似是而非, 且無常理可循, 但卻深深的鐫刻在我腦子裡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們為什麼不調一大瓶芝麻沙拉醬放在冰箱裡, 那隨時都有蘿蔔絲沙拉可吃了。」女兒忽然開口。

「妳一向不喜歡吃蔬菜, 怎麼知道白蘿蔔沙拉好吃﹖妳還沒嚐過呢﹗」我笑著說。

「媽媽呀﹗ 妳做的菜只要加上小時候和外公外婆小舅舅的溫馨回憶, 再不好吃的東西也變得很好吃了呢﹗」女兒甜甜的說。

姪女站在料理檯旁刨著蘿蔔絲一邊猛點頭稱是。唉﹗看來她們是了解我的,「等會兒吃沙拉的時候, 我再把這道菜的故事慢慢說給妳們聽吧﹗那時, 再單調的食物也會變成變成珍饈美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