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早上開車進城辦事﹐轉進曼哈頓西邊快速道路沒一會兒﹐就接到麥可的電話﹐「我和醫生正在談話﹐妳介不介意我把電話放在麥克風上﹖」

不等我回答﹐就聽到喀啦聲﹐接著醫生和我寒喧﹐「妳好﹗我是柏醫生。麥可說妳對他的病情比他自己還清楚﹐我正向他解釋開刀的過程和後續﹐他怕自己不了解﹐要妳也一起聽。如果妳有任何問題﹐就隨時問我。」

「OK﹐沒問題。」說完我就把車開下高速公路停在路邊﹐專心聽醫生講話。

「麥可的腫瘤非常大﹐雖然現在腎臟功能很好﹐但如果要保持一部份腎臟而採取部份切除的話﹐必須用Open Surgery﹐就是傳統的手術才能把腫瘤切除乾淨。手術時間長﹐復原的時間也很長﹐對他的心臟病高血壓和糖尿病都不好﹐且後續必須化療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摘除左腎的話﹐用機械手手術最乾淨利落﹐頂多四十八小時就可以出院。一個星期內就可以正常上班﹐兩個星期後就可以打高爾夫球。根據電腦斷層掃描﹐應該不需後續治療。」醫生親切和藹不緩不急的口氣一點都沒有名醫的架式。根據網路上的資歷﹐他才三十出頭不到三十五歲呢﹗

「摘除左腎後對他以後生活品質的影響如何﹖」我對切除器官仍有顧慮。

「麥可的飲食習慣已經因著糖尿病而改變很多。腎臟病高血壓和糖尿病飲食顧忌上重複的地方很多﹐唯一不同的是對動物性蛋白質鉀鈉和某些藥物攝取必須改變。不管摘不摘腎﹐他都應該注意這些。如果保留部份左腎的話﹐即使切除乾淨﹐還必須顧忌癌症復發的可能性。」

醫生的話已經很明顯了﹐摘腎是唯一一條路﹐「醫生﹐你什麼時候可以替他開刀﹖」既然決定了就趕快動手術。

「麥可心臟裝支架﹐天天吃抗凝血劑和阿斯匹林。他必須停藥十天後才能動手術。如果今天停藥的話﹐十一天後可以替他排上手術時間。」在電話裡我聽到醫生用電腦查閱自己的時間表。

「麥可﹐你還有別的問題嗎﹖」我問著。看手錶已經快十點半了﹐醫生和麥可整整談了一個多鐘頭﹐令人不可置信。名醫的時間表必定是非常緊湊﹐即使是小醫生﹐也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和病人面談。我對這年輕的專科醫生肅然起敬﹐他的成名是有原因的。

「我們就把開刀時間訂下來吧﹗」沉默許久的麥可忽然開口。

「現在訂好也安心。」我接著說。知道麥可已經決定讓這個醫生動刀了﹐因為他對病人的態度和前一個泌尿外科醫生簡直有天壤之別。名醫雖然忙碌﹐但他在和麥可面談前早把他的病歷看的一清二楚﹐並和麥可的心臟醫生通過電話。病人對醫生有沒有信心是最重要的。雖然麥可嘴巴逞強不說﹐我知道他對前一個醫生的信心早在閱讀許多相關資料後逐漸喪失﹐這次會面﹐是決定性一擊。醫生輕忽的把病人當笨蛋﹐才是最愚蠢的一件事。

開刀前一天醫生的秘書打電話來告知開刀時間。醫院慣例是病人必須在開刀前兩個鐘頭到醫院報到。所有的例行檢查都在一個星期前做完並確定沒問題。麥可的開刀時間是早上八點半﹐他必須在六點半前到醫院。問他要不要我送他去﹐他鬆了一口大氣說﹐「當然想要妳送我去﹐我還不好意思開口呢﹗知道妳是夜貓子﹐早起會要妳的命。我小孩們住得遠﹐只有妳離我最近﹐只好麻煩妳囉﹗」麥可靦腆的說﹐「還有﹐還有﹐醫院給我一份文件要我填寫﹐可不可以麻煩妳當我的醫療委託代理人(Medical Proxy)﹖本來應該填我小孩的名字﹐但他們對這個疾病的了解沒有妳透徹﹐如果手術和住院時有重大事情發生而我自己昏迷無法做決定時﹐我信任妳替我做最妥善的安排。」

拿起醫療委託書﹐我迅速閱覽所有法律文字﹐大意是如果病人成植物人﹐我可以決定是否拔管和所有器官捐贈的問題。其他重大醫療決定﹐如果病人神志不清無法自行簽字﹐我必須替他簽字做決定。

「當你的醫療委託代理人﹐我絕對是義不容辭﹐但你必須顧忌你小孩們的心情﹐他們已經是成人﹐爸爸面臨這麼重大的手術﹐卻找一個外人當醫療代理人﹐心裡會不舒服的﹐何況他們在你開刀時會過來。我當然希望你沒有任何重大事情發生。但如果有的話﹐醫生等我決定拔管什麼的﹐他們會怎麼想﹖還是把他們的名字也寫進去比較妥當﹐怎麼說他們才是你的親人。我可以當主要代理人替你做醫療上的重大決定﹐他們可以當第一順位和第二順位代理人。這樣才不會和他們結仇。」我沒見過麥可的小孩﹐但聽他提過許多次。印象中他的孩子們被他前妻寵得很厲害﹐尤其女兒更是得理不饒人。我不想替自己增添無謂的麻煩。

麥可無奈的笑著﹐「就照妳說的辦吧﹗還有﹐我真的很感激妳一路來幫我這麼多忙﹐既然明天要開刀﹐今天請妳和妳女兒去曼哈頓的牛排館吃晚飯好不好﹖下次吃牛排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看著他忽然蒼老許多的臉龐﹐我沒有拒絕的勇氣。知道今晚對他來說最難挨﹐不想到自己的餐廳強顏歡笑去應付不知情的局外人﹐但又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家裡窮緊張。

「沒問題﹐我女兒最愛吃牛排﹐而且嘴巴刁得一塌糊塗﹐普通的牛排還看不上眼呢﹗」我笑著說﹐「去Craft Steak好了﹐他們有神戶牛排。吃完保證膽固醇飆到頂端。」我不愛吃牛排﹐但Craft Steak有很棒的烤蔬菜和香菇﹐讓人百吃不厭。

「我們六點在餐廳見了。妳女兒明天要上學﹐不能太晚回家。我認識餐廳的人﹐訂位不會有問題。」麥可說。在餐飲界混久的人﹐到哪兒吃飯都不擔心訂位問題。

第二天早上四點半就起床﹐梳洗完畢把手提電腦﹐書籍﹐零食﹐飲料﹐水果﹐隱形眼鏡藥水﹐眼鏡﹐充氣枕頭﹐…塞進背包裡﹐麥可開刀最快四個鐘頭結束﹐最慢拖到幾點誰都不知道。經歷爸媽開心臟子宮甲狀腺脊椎等大小手術﹐我有長期抗戰的準備。女兒放學後有臨時保姆照顧﹐這我不必擔心。

天微微發亮就到達醫院。座落在曼哈頓哈林區的醫院有好幾棟大樓橫跨許多條街。臨睡前查過地圖和醫院網路﹐知道有代客泊車的服務﹐雖然所費不貲﹐但天未亮要在哈林區步行兩條街去停車未免提心吊膽。

可以自行走動去開刀(Ambulatory Surgery)的報到地點在三樓﹐和家屬等待區是同一個地點。雖然是清晨六點﹐但報到區燈火通明已經有十多個家屬和病人在等待叫名字。很快的輪到麥可﹐醫生的秘書已經事先替他辦好住院手續和醫療保險公司的審核手續﹐辦事人員只需確認名字替他戴上醫院手環﹐並繳交醫療代理人的委託書就完成報到手續。

麥可沉默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緊張。握住他的手﹐冰冷如冰塊。我微笑著﹐只希望他放鬆心情﹐別讓血壓飆高才好。

工作人員要帶他去術前準備室﹐我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跟他一起去。麥可抓緊我的手低聲說﹐「妳不會在這個時候遺棄我吧﹖﹗」

提起麥可的隨身包和我的背包﹐義不容辭的跟著工作人員進入閒人止步的術前準備室兼術後恢復室。護士替他換上手術衣襪﹐量血壓心跳﹐確定所服用的藥品﹐並插入點滴用的軟管。準備妥當後麻醉醫生先來詢問並解釋麻醉和恢復過程﹐接著主刀醫生會再和他面談﹐做推進手術室前最後的咨詢。

「嗨﹐妳必定是在電話上問我問題的麥克的朋友﹗」主刀醫生忽然出現在我背後。驚訝的回過頭﹐他比網路上的照片和錄影帶看起來要年輕多多。急忙和他握手﹐我拿出筆記本﹐上面記載所有在網路上查不明確的問題。

「啊﹗妳還有不少問題﹗很好﹐我們一個個解決。」醫生看著我手中的筆記本。

「對不起﹐醫生﹐請問你是不是要在手術後的病理化驗過程才會確知麥可得那一種腎臟癌﹖是不是需要後續的化療﹖」

網路上說腎臟癌大致分成五類﹐比較典型且佔多數的透明細胞腎臟癌(Clear Cel Renal Cel Carcinoma)成長緩慢﹐治瘉率高。但不透明的紡錘體腫瘤(Sarcomatoid Carcinoma﹐因為細胞呈現紡錘型﹐又稱Spindle Cel Carcinoma)就很厲害了﹐成長迅速擴散率高。

「的確不錯﹐麥可的電腦斷層掃描給我蠻不錯的影像﹐但實際腫瘤大小類別和擴散與否都必須在手術時或術後的化驗才知道。開刀時我會盡我所能憑經驗去切除任何可疑的癌細胞﹐淋巴腺結﹐腎上腺﹐和脂肪組織。雖然光憑肉眼是無法百分之百確定是否清除乾淨﹐但可以超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確定。」醫生很有信心的說。

「現在還不確定是惡性腫瘤﹖」我問。醫生一直沒有提到這個重點。

「根據電腦斷層掃描﹐經驗告訴我百分之九十九應該是惡性腫瘤﹐但類別未知。」醫生很坦白的說。

「電腦斷層掃描上﹐麥可的左腎也有囊腫。雖然那不是腫瘤﹐但你在開刀時可以目視得到嗎﹖」

「他的右腎確定沒有腫瘤﹐所以我在他肚子上打的四個小洞(兩個放攝影機﹐兩個放機械手)都靠近左腎﹐無法看到右腎。」醫生肯定的說﹐「但手術後他必須定期去看腎臟內科醫生和腫瘤科醫生﹐來監控他僅存的右腎﹐務必在剛有跡象時就解決問題。」醫生說著就拿紫色奇異筆在麥可的肚子上做記號。

看著麥可專注的眼神﹐我警覺到要被動刀的是他不是我﹐談論這些問題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的心情。我忽然住口。

「妳有問題就繼續問呀﹗」麥可打破沉默。

「其他問題可以留到術後回診時再問。我們應該讓醫生解釋手術過程和麻醉後清醒的情形。」我覺得還是別打破砂鍋問到底才行。

「相信你們一定在網路上看到一些我開刀時的影片。你們也知道機械手手術是怎麼回事﹐我不必再多加解釋。等手術完畢時﹐麻醉醫生會把麥可留在手術檯上﹐確定他稍微清醒能自行呼吸才會拔掉呼吸管﹐然後把他推出手術室。不拔掉呼吸管﹐我們不會把他推到恢復室。他在恢復室時可能清醒可能一直睡覺或者胡言亂語﹐但他事後不會記得自己說過什麼話。他必須在恢復室待到我覺得可以放行的時候才會轉到病房。」醫生微笑著對我說﹐「手術結束後﹐我會到家屬休息室去找妳﹐告訴妳手術的情形。喔﹐還有一件事﹐照規則我們不允許醫生以外的人員待在手術室裡。但這是機械手手術﹐用的是達文西電腦﹐必須有電腦技術人員在旁邊待命。麥可﹐你必須簽字允許他待在手術室裡。」

「啊﹖什麼﹖只要麥可簽字﹐外人就可以進手術室﹐這麼好的事﹖那我可不可以進去﹖」其實我從小就很想當外科醫生﹐一直對人體內部構造很有興趣。

「可以看出來妳對醫學很有興趣。但是呀﹗很抱歉﹐這不像一般的open surgery﹐我並不對病人開腸剖腹﹐即使是最後的大切口﹐也是在把摘下來的腎臟拿出體外時才切開。看著電腦螢光幕動手術﹐不是妳想像中那麼有趣。youtube就有一堆影片夠妳看的。」醫生打趣著說。

「嗯﹗好吧﹗」我扮著鬼臉。

麥可瞪大眼睛抗議﹐「我才不讓妳看我身體內在那麼私密的部份﹐妳有偷窺狂呀﹖」

什麼跟什麼嘛﹗把我說成色情狂﹐簡直是混蛋﹗轉頭問醫生﹐「對了﹐你那個達文西電腦可不可以拍一些照片給我們看﹖我相信麥可的兒子女兒們都很想瞧瞧覆蓋腫瘤的腎臟長得什麼樣子﹐好作為不抽煙不喝酒多吃蔬菜水果的警惕。」

麥可一付要昏倒的樣子。我心裡很爽。

「拍照沒問題﹐我也有這個習慣。多拍幾張給你們當紀念品。」醫生忍著笑意﹐很配合的回答。

麥可真的要昏倒了。這時他兒子女兒聯袂走進準備室。

第一次見到他們﹐比我想像中要稚氣﹐雖然他兒子已經二十四歲﹐女兒二十七歲。兩人親切的和我打招呼﹐謝謝我開車送他們爸爸來醫院。

見到兒女﹐麥可似乎才放下心。和他們親切的擁抱﹐簡單的叮嚀幾句話﹐他就讓護士帶領著走進開刀房。

回到家屬休息室﹐我把過程和狀況詳細轉述給麥可的兒女。這個手術順利的話三個半到四個鐘頭才會結束﹐我想去樓下早餐店買杯熱茶吃早餐。休息室有無線網路﹐也可以使用手機﹐可是家屬們緊張的氣氛讓我覺得窒息﹐還是坐在二樓咖啡座裡比較輕鬆。

商量結果是我們三人輪流待在家屬休息室等候消息。醫生有緊急狀況時會直接打室內電話到休息室找家屬商量簽字﹐找不到人時才會打手機。為了不耽誤正事﹐我們認為必須有人留守在休息室。麥可的女兒輪第一班﹐我和他兒子分頭去吃早飯。一個鐘頭後再回來換班。

時間分秒流逝﹐過了中午十二點半﹐我們開始坐立不安。麥可進手術室超過四個鐘頭﹐一點消息都沒有。在休息室上網的我們﹐已經關閉電腦盯著天花板發呆。麥可的兒子更是焦慮的來回踱步。安慰他們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男孩總算坐回自己的位子﹐眼睛卻死盯著牆上的室內電話﹐一眨都不眨。

下午一點半了﹐連一向鎮靜的我都坐不住。打室內電話到恢復室詢問手術情形﹐櫃檯護士說麥可還在開刀中﹐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沒有任何突發狀況﹐只是時間延遲了些﹐這是很正常的事。

心情放輕鬆些﹐才記得媽媽心臟開刀時﹐雖說七八個鐘頭會結束﹐但也開了快十個鐘頭才推到加護病房。當時我緊張得手腳冰冷﹐覺得要窒息。事後嘲笑自己緊張過度﹐醫生哪能那麼準確的告訴家屬開刀時間長短﹖頂多是預測而已﹐我卻把自己嚇成那付德性。現在看到麥可的子女臉色蒼白﹐忍不住走過去攬著他們的肩﹐輕聲的說﹐「不用擔心﹐手術延遲一些時間是常事﹐你爸爸的肚子不小﹐肥油很多﹐縫合也需要比常人多花功夫呀﹗護士剛才說沒有突發狀況﹐沒問題的。」

麥可女兒顫抖的緊抓著我的手。擁抱住她﹐我扶著她坐下來。他兒子安靜的坐在我身邊﹐拍拍他的手臂﹐我要他放心。

兩點多了﹐休息室的家屬已經換過一批。一大早進來的家屬只有我們三個和兩個換腎病人的親人。他們悠閑的看報紙吃零食﹐換腎開刀是輪番上陣的持久戰。

等著等著﹐回頭看到一個臉上長滿鬍渣帶著熊貓眼的醫生走進休息室對我微笑。乍然腦筋一片空白﹐不記得這個人是誰。直到麥可女兒對他喊柏醫生﹐我才如大夢初醒般想起他是麥可的主刀醫生﹐可是﹐可是﹐他怎麼變那麼多﹖

「手術非常順利﹐耽擱的原因是腫瘤比我預測的要大﹐所以肚臍下的切口重新延長了兩次到肚臍右上方才能把腫瘤完整的拿出來。麥可左腎附近的淋巴結和腎上腺體都拿掉了﹐脂肪組織也按照麥可的要求儘量切除﹐這樣可以省掉他抽脂手術的麻煩。」醫生開玩笑的說。「我有照照片﹐你們要不要看﹖」醫生拿出幾張小照片。腫瘤長的和我想像中一樣﹐黃色一顆顆肉瘤﹐幾乎覆蓋了整個腎臟。照片上附有量尺﹐腫瘤直徑超過十三公分﹐比腎臟還大。整個取出物長達二十七公分﹐難怪醫生要花許多時間才能取出。腎臟在後背附近﹐摘除後裝袋的腫瘤和腎臟要繞過多少其他臟器才能從肚臍下方完整取出﹖

「醫生﹐你有沒有看到任何擴散的跡象﹖腫瘤看起來是惡性的吧﹖」我問。

「肉眼看來沒有任何擴散的跡象。腫瘤裡面有長血管﹐應該是惡性的了。我認為切除後應該不必化療﹐但必須等到檢驗報告出來後才能百分之百確定。」醫生回答。

「為什麼電腦斷層掃描沒有看到腫瘤裡面長血管﹖顯影劑不是應該會顯示出來嗎﹖」我不了解。

「不一定﹐所以說斷層掃描只能當參考﹐詳細情形必須進入體內病灶後才知道。就像腫瘤大小﹐斷層掃描病理報告上說只有十公分﹐實際上快十三公分長。晚上回辦公室後我要再看一次斷層掃描﹐把腫瘤大小重新測量一次﹐了解誤差的原因﹐好做為以後診斷的參考。」

望著醫生疲倦的臉龐﹐鬍渣和熊貓眼讓他看起來驟然老了十歲﹐也好像瘦了一大圈。盯著顯微鏡專注的做那麼長久的手術﹐不筋疲力竭才怪。他的功成名就﹐付出的代價好高呀﹗對他的敬業精神﹐我不禁肅然起敬。

「醫生﹐我好佩服你的體力和專注力。剛才你走進來時﹐我幾乎認不出來。這個手術讓你精力透支﹐晚上還要去辦公室研究電腦斷層誤差的原因。我現在才了解當一個醫生必須付出的身心代價。難怪你會成為這一門的專家巨擘﹐我真的很佩服。」忍不住﹐我對他深深的一鞠躬。

醫生驚訝的看著我﹐有點手足無措。想他開完刀出來和家屬見面﹐所回答的問題都是繞著病人打轉﹐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情況。或許我並不是親人家屬﹐才能客觀的看待整個事件。

「謝謝妳的稱讚﹐我只是在盡一個當醫生的責任。我和妳一樣好奇心重﹐也很喜歡我所從事的行業﹐才會多花心力去研究改進解決問題。這對我來說是樂趣﹐不是苦工」他謙虛的說。

我暗暗自忖﹐“麥可呀﹗麥可﹗你這個幸運的小子﹐先是碰到熱心過度的我﹐然後又找到這個好奇心重求知慾強的年輕權威醫生。如果讓先前的混蛋醫生輕忽的下刀﹐一定會出問題的。”

「一個鐘頭後你們就可以到恢復室去看麥可。我還會去看他幾次﹐等他完全清醒後再簽字把他轉進病房。如果你們還有其他問題﹐可以在恢復室裡隨時問我。」醫生和藹的微笑。「還有﹐裡面的護士如果趕你們出來﹐就說是我讓你們在裡面陪伴病人。我和護士的交情都很好。」醫生頑皮的眨眨眼。確定我們沒有其他問題﹐就離開休息室。

醫生風趣且毫不做作的平民作風﹐讓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麥可是靠副市長打電話來預約門診。看起來他對所有病人都一視同仁親切而隨和﹐一點都沒有名醫的架子﹐有時甚至像一個調皮搗蛋的小男生。

恢復室裡的病人清醒的居多﹐大部份躺坐在床上﹐依照身旁護士指示﹐努力作呼吸運動﹐以便將麻醉藥儘快排出體內﹐讓肺部功能趕快恢復儘早出院。

麥可看到我們進來﹐微弱的招招手。他臉色看來很好﹐就是講話聲調緩慢聲音嘶啞﹐護士說這是因為喉部插呼吸管的緣故﹐喉嚨會連著痛上幾天呢﹗

麥可知道我們擔心﹐微笑著說體重已經比今早輕五六磅了。問他傷口痛不痛﹐他勇敢的說現在沒感覺﹐但幾個鐘頭後可能會哭得和小baby一樣﹐因為他非常怕痛。他女兒問他記不記得任何手術過程﹐麥可回答說只記得滿屋子很酷的電腦機械﹐想試著操作機械手﹐但被護士罵回手術檯﹐因為機械都消毒過﹐覆蓋著消毒塑膠布﹐他是全屋子裡最髒的一個﹐隨便觸碰機械﹐又是一個鐘頭的消毒時間。最後記得的情景是麻醉醫生在喚醒他﹐喉嚨裡的管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拔除了。麻醉醫生告訴過我們必須等麥可清醒確定能自行呼吸時才拔管﹐想必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醒過來。

麥可鬼靈精怪的女兒詫異爸爸竟然會不記得說過的話和發生的事﹐就慢條斯理開口﹐「親愛的老爸﹐剛才進來時我問你好不好﹐你說經過這個大手術後有徹底的人生覺悟﹐所以要幫我償清所有信用卡負債﹐可別食言喔﹗」

我們聽到忍不住想笑﹐但麥可睜大眼睛正經的說﹐「我被麻醉得再神志不清﹐也不會答應這種事。妳少來唬嚨我。」

這時我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麥可女兒說﹐「現在我可以肯定爸爸的手術非常成功﹐恢復情況過於良好。」

旁邊的護士插嘴進來﹐「讓病人多笑笑可以幫助排除殘留的麻醉劑。」

「唉喔喔﹗我的傷口好像開始痛了耶﹗」麥可一邊笑一邊撫著胸部。

「老爸呀﹗你的傷口是在肚臍下面﹐不是在胸部。」他的女兒可不饒他。

「喔﹖這樣子的呀﹖好吧﹗」麥可說著就把手往下移。摸到包裹著紗布的切口﹐可能真的開始有感覺了﹐或是被切口長度給驚到﹐他忽然皺眉頭。

「老爸﹐你真的痛呀﹖不是開玩笑的呀﹖」他女兒關心的問。

「醫生不是說在肚臍下方切口嗎﹖怎麼紗布蓋到肚臍上面﹖」麥可問。看來他並不記得醫生告訴他的手術結果﹐。

「柏醫生在我們進來前和你談過﹐你不記得啦﹖」我問。

「我根本不記得你們什麼時候進來的﹐以為你們一直在這裡呢﹗」麥可迷惑的說。

「沒關係﹐這是正常的。等你們出去後﹐他根本不會記得你們曾經進來和他說話。」站在旁邊作記錄的護士說。

「真的呀﹗哇﹗這個很有意思﹐我們得好好利用。老爸的毛病就是記憶力太好﹐什麼小事都不放過。現在我們有這個大好機會來報復﹐絕對不能錯過。」他女兒開始轉動機靈的大眼睛。

「喂﹐喂﹐喂﹐我雖然以後不會記得﹐但現在可聽得清清楚楚呢﹗」麥可伸出手指點女兒的鼻子。

看來女兒都是爸爸的寶﹐向來寵小孩的麥可﹐難怪會有如此鬼靈精怪嬌寵的女兒。想到我過世的爸爸﹐他也非常寵我﹐遺憾的是我離家太早﹐膩在爸爸身邊撒嬌的日子﹐都是十歲以前的記憶…。

望著床上眼睛半睜半合的麥可﹐慈祥的微笑﹐和爸爸有幾分神似。這種表情﹐是我從來沒看過的。男人在自己小孩面前﹐就變個樣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