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隔離衣、戴上浴帽、套上無菌手套,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謹慎,「慎以為之」,因為我不知道會看到甚麼。我只知道接下來要接觸的,是大面積的燒燙傷患者。 紗布透著褐色,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純白,像洋蔥一層層剝開紗布,我在心底倒抽了一口氣。不是一塊一塊的傷口,而是從鼠蹊以下的整隻腿,露出皮膚以下的紅肉,紅中帶黑。期間流下了紅色的湯水,濕潤滑滑的皮,像沾水的紙糊般脆弱。 我看到女孩的腳指擦了寶藍色的指甲油,我盯著那塊藍,想到,「她不過也就是去了趟八仙樂園而已啊」,她犯了甚麼錯?不過就一晚,人生從此變調。 在八仙塵爆當晚,我們與EMT2同學正在唱歌,從LINE上不斷傳來八仙塵爆的消息,受傷人數一直增加,我們經大隊同意動員,到現場雖然因時間太晚,沒能協助到患者,想要幫忙的感覺卻一直縈繞在心裏,在得知醫院招募換藥志工,與分隊另9名同仁一起報名。 從前在書上看到的燒燙傷只是照片,就算自己手被燙到,也只發紅了一小片,「大面積深二到三度燒燙傷」的字眼很抽象,也無法想像。在加護病房看到拆開後的傷肢,因為過於不真實,就算到現在也很難置信,這是人的皮膚。 女孩只有18歲,插著管無法說話。我們負責抬高傷肢,讓醫護人員清洗、蓋抹藥紗布、乾紗、彈紗、綠單…,因為傷口環繞到後側,患肢必須抬得很高,後期也許因為麻醉藥退去,女孩的兩條腿狂發抖,護理長說,是因為痛,也是因為冷。 轉到另一床,是燒燙傷面積近70%的女孩,一樣是荳蔻年華的19歲,一樣是雙手和雙腿的體無完膚。因為腿部植皮,抬患者時必須格外小心,不能碰觸到植皮處。她醒了,因插管也無法說話,皺著眉頭,好像快哭了。 「加油」「不好意思」「快好了」「忍耐一下」…我們只有這些話可以說,我真正想脫口的是,「我很抱歉」。我心裡這麼說。 因為很痛。應該真的很痛。 一個20歲男生,臉上有焦灼的痕跡,他和另個女孩一樣,換藥時都瞪大眼睛看我們,看得我心裡發毛,只好趕快說「快好了吼」、「忍一下喔」這些「廢話」,因為感覺要說點甚麼,才能轉移他們的恐懼。換藥時,同樣的狂抖不止、同樣的皺眉,但他們非常勇敢,換作是我,也許根本無法承受。 當傷口打開時,也許只是揚起的塵埃,都足以讓他們曝露的傷口感染;當皮膚慢慢癒合時,也許世人早已遺忘了他們。就像塵埃一樣,在揚起後,終究落下。世人的關注是迅速的、溫暖的,也是薄情的、健忘的,將來的漫漫長路、攣縮的皮膚,即使辛苦,也要撐著走下去。旁人的安慰,或許是支持,但最終要面對一切的,還是只有自己。 分隊有個女生和我一起去當志工,她握著女孩的手安慰,事後跟我說,她當時快哭出來。在那一刻,我們好像甚麼也不能做,就算一直安慰她,也不能抵她一絲的痛。有個女孩,在手拆完紗布後,舉起手,愣愣地看著整片傷口,不知道她當時在想甚麼?而我想到的是:他們往後的人生,又該怎麼辦呢? 種種的思緒在換藥之後,湧上心頭。但也有欣喜的時候。 再下一周去,女孩拔管了,換藥時用氣音喊著「好痛、好痛,麻藥、麻藥,拜託你、求求你」,聽著仍有點眼酸,但我知道,她正在好起來。另個女孩傷燙燒面積50%,兩周後轉到普通病房。看到他們的進步,我也感受到,在救護車上看到患者因為處置狀況變好,同樣的喜悅。 「包好了,有水嗎?」 「還不錯」。 另一個換藥的EMT,在為一個男生包起來手臂後,這麼跟他開玩笑。拆紗布時,因疼痛齜牙裂嘴好一陣子的男生再也忍不住了,用台語大叫:「旦ㄟ(等一下)!」突然冒出的鄉土感,鬆懈了原本加護病房裡緊繃的氣氛。 傷口已經不像第一周那麼濕潤了,有些地方,長出極度粉紅的皮膚,支離破碎的皮膚,正在慢慢癒合。即使為他們高興,但也沒有忘記,他們現階段只是走了一段很短的道路。 護理長在換藥後問我們,EMT在現場最常做的事是甚麼? 「心理支持」。我這麼回答。 抬高傷肢看起來沒有甚麼,但如何讓患者不會那麼不舒服,這也是必須思考的。越不經意,越可能增加患者的痛苦,「你們是在幫醫護人員,也是在幫患者」。僅是一些話語,或許就能減緩他們的不安。 在紛擾之後,靜下心來想想。在接觸以前,真的無法同理他們深切的痛苦。第一次換藥完心情很差,如同像得了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回家時我看了看自己的腳,雖然不是很白,但有健康的皮膚,還有健康的精神和體力,可以在外跑跳,而年輕有活力的患者,卻要躺在床上,任憑照顧人員翻身、換藥。 我們做的事情很小,但很慶幸自己還能有想做就做的行動力。我想起外科醫生出身的台北市長柯文哲曾在臉書說的一段話: 「生命的過程從來不簡單,但還是要認真的過每一天。世界很大,有很多路要走,有很多風景要看,行有餘力的時候,記得伸出手,帶著別人一起旅行。」 行有餘力時,就盡力去幫助別人,不要害怕也不要退卻,我們都會因此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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