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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米田的體驗與記憶,一直到這兩年母親短暫擁有了一大片小米田,填補了她六、七十餘年的遺憾後,我才真正開始有了真實的經驗,而悸動直透心扉。在這之前,所有回答別人有關小米田的種種,除了是我轉述原住民文學記述的小米田記憶,更多時候只是我的描摹、想像,而那樣的想像常叫我感到心虛、空洞與罪惡感。
母親的小米田座落在部落面海的東邊斜坡下方。早年部落灌溉水利系統還算完整的時候,這裡曾是一大片分屬幾個地主的水稻田。記憶中,每回插過秧、放完水的幾週後,沒上學的日子裡,我們幾個小鬼最愛在這裡捉青蛙、玩蝌蚪,來回奔跑、滑跤在連遍又成梯狀的水稻田狹窄的田埂。沒有樹木的遮蔭下,風吹拂起一波波綠色波浪的稻田裡,常常就這樣消磨我們童年生活的大半天時間。稻米成熟與收割期間,這裡就成了獵場。沒能力參與農事的我們,無時無刻不想盡辦法捕捉成群的麻雀作烤肉串,偶而捕捉到前來覓食的較大型雀鳥,大夥的驚呼聲往往是停格這寧靜稻田中工作的咒令。收割完後,這裡又變成我們的球場,梯田似的棒球場,加上收割完後還留下的整齊稻梗,無可避免的留下傷痕,作為否定我們撒謊沒有放野的,無法抹去的證據。
民國六十幾年幾場颱風,接連引發土石流,硬生生沖去整個部落及這片水稻田的三分之一,也摧毀整個灌溉系統。水稻田從此變成旱地,農作物幾經換種,從玉米到甘蔗到釋迦;地主數度易手,從部落族人到仲介到陌生人而終於變成荒地。直到去年,不知什麼緣故,聽說遠在台北的不知名地主,同意部落族人有限度栽種利用。於是老人們紛紛選擇靠近道路的地方,各自開墾一塊塊,栽種小米、花生、姜豆、玉米等農作,也植栽追憶、感傷與緬懷。部落已經沉悶多年的生活步調,似乎有了不同的轉變,連陽光灑過一塊塊田園時,也毫不保留那樣的雀躍。
母親並沒有立刻跟隨著開墾,等到大家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拓展之後,才僱請一台怪手,把剩餘的荒地整理過,然後與姑媽一起種植小米。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歳的老人,擁有了三分之二大足球場的小米田,比其他人的總合還要多。我們家從未擁有過農作地,這也是母親第一次栽種比院子大的小米田。這荒蕪了二十幾年的土地,終於又開始有了生機。在小米漸漸長高及腰,由綠油轉成褐黃時,我第一次有了小米田的體驗,田園記趣也有了與童年記憶的連結。於是,當年田埂邊,稻田中,清澈涼意的灌溉水裡的青蛙,便不安分的躍越出我的記憶匣;於是,一串串灑了薄鹽的麻雀肉串,燒烤的香味撲鼻而來;於是,滑壘耍帥在收割完的稻梗上的疼痛,便掩掩隱隱又按耐不住的浮上心頭。從水稻田繁茂綠意的懷緬,到雜草漫湮的遺忘,到小米田重新的期待,這樣的記憶顯得奇妙又叫人感慨,有些嘲諷,有些戲謔,有些無奈。
不同於水稻田的翠綠、整齊、乾淨、清朗、細緻,我始終覺得小米田黃臘、雜沓、蓬穢、紛嚷、粗糙,但是田園野趣卻更勝水稻田一籌。
在台東,小米的生長週期一年兩收,分別是五月與十一月兩個收穫季。五月因為三、四月梅雨季的水氣滋潤,所以收穫量遠多於經過颱風、乾旱、焚風肆虐的第二季。
首先翻鬆土表,以清理出來的石塊鋪出田埂當走道,並圍出一塊塊的農作範圍。灑上小米種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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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習慣在高低參差的玉米桿叢飛進飛出覓蟲的雀鳥,意外發現小米開始結穗的秘密後,便吱喳競相走告。一會兒飛上東邊日照充足而長的較高的小米桿上,大聲急促鳴響宣告;一會兒又鑽進南邊均勻生長的小米叢檢視結穗的情形,然後從西邊鑽出,飛上樹叢饒舌滿園的興奮。而幾天前不知打那兒來的野兔,也受影響的,偏離開牠每天穿過小米田到隔壁樹薯田的小徑,幸運地躲過我設置的捕兔鐵夾。幾隻白頭翁也來湊熱鬧,却不巧站上了我等待捕捉東海岸曙光的相機腳架上。喀嚓的遙控快門聲,驚起了一群群的雀鳥,骨牌似的輪番飛起、群集,又繼續吱喳。此時,我已不自覺的成了這小米田景緻的一部份。當太陽終於站上海平面時,除了金黃的陽光直探探的梭撫小米粒粒的穗實,鳥稀了,聲寂了,田靜了,而風還未甦醒。
過了早餐時間,太陽開始變的炙熱前的小米田,母親與姑媽以及幾個阿姨嬸嬸接著登場。
她們先在小米田每一個區塊四週豎起樁子,然後連結紅的、白的、黃的尼龍繩。縱橫間相互連結成大目的繩網,並拉出幾條牽引線到工寮,以及小米田四週幾棵可以乘涼的樹蔭下。這樣子只坐在樹蔭下、工寮旁扯動其中一條牽引線,整個尼龍繩網便會在小米田上方搖晃起來;每個縱橫的尼龍繩上,有時也會綁上可以發出聲響的小器物,或另外結些梳開的短繩,那麼繩網搖動時將更加醒目,來驚嚇、驅趕鳥雀。往後的幾天,他們還會綑紮假人,或陸續搬來每次選舉後,他們收集來的選舉人旗幟,分別插在小米田各處。這些原來因為顏色、立場不同,彼此視為寇仇相互對立的候選人,此時也安靜的接受派遣,實踐他們矢志爲原住民服務的誑言或承諾。不過我懷疑,除了尼龍繩網拉扯的當下,或者從太平洋吹拂而來的風,一陣一陣吹動時,牽動的叮噹聲,對鳥雀有點作用之外,這些寫了名字、號碼,顏色鮮明的旗幟恐怕只是個佈景,就像大環境根本就當他們是佈景。
想起了成群的麻雀,想起了烤肉串,也想起了灑上薄鹽燒烤的香味。而小米田叮叮噹噹,細細的、羞怯的開始有了音樂聲,我知道,是風來了。
風從太平洋海面來,每天日出之後太陽持續照射陸地,逐漸增溫而高於海水,使得空氣因為對流形成風,約在九點十點開始向陸地一陣陣吹送。海風就這麼的撫過東海岸消波塊、鵝卵石與沙灘,夾雜水氣穿過台東市區,沿著西向的上升緩坡,迆邐過台東平原大片的田疇,抵達小米田,然後不停留的繼續吹進部落。在拍撫過部落各屋簷前曬掛的玉米、酸菜後,急急的順著山坡向上攀升,將水氣望上堆積在山頭成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