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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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印日期:2024/10/10
冰果室
2016/07/12 17:16:35


這幅畫叫做 冰果室
The Refreshment Stand
1974




(附圖:冰果室, 1974)






一個場景無法逃離光影,我們在另一個時空裡摘下一間明室,幾分鐘的閃動,偷瞄一眼,時鐘繞過了一圈又一圈,重複著那個陰涼的午後。印象派的方式畫出的相片,讓金黃的觸感避免了時光的風化與一瞬的石化,群像的年華於是待在日常的永恆回歸成為小小刻度的循環,好好的坐著,不會擔心逝去,卻也流著血液不會乾涸。上一代的生活,就這樣被封存在蜂蜜般甜美的透明色裡。
 


第一次看見李梅樹的《冰果室》,似乎有一陣莫名的親切,乘著光影不斷地從我的雙眼進入體內。或許我不應該說親切,親切說明了並不真正熟識的關係,而是過於陌生的同源者,對情緣的初來乍到所給的美譽,對於臺灣二十世紀早期的寫實風情,我常常感到這類遠在咫尺的困惑。但是在李梅樹六七〇年代的畫作裡,卻有一種相遇,在看見了某些東西的同時也被看見了,曾存有的某個片段,也被這樣的相遇給喚醒了。這種觀看是親暱的,但我也因此疙瘩著,身為一個九〇後的台灣人,究竟在何種情境下有過這個景象的親暱?
 





(附圖:假日閒情, 1974)



這份熟識的親暱感,可以確定的是,不純然只是簡單的鄉懷情結,因為那多半帶有一種檢索性的趣味,對好奇的看畫者,那也是指在世界的迷藏裡找到了共同的細節力量—哇!這一定是台灣畫家畫的!—尤其對李梅樹的早期作品而言,很容易可以找到那樣的線索:豐厚的嘴唇與蠟黃的皮膚,還有從大地滲穿出的黃,攫了整副亞熱帶的風景。那是遠勝過風光明媚的企圖,讓紅中混著黃,綠中也混著黃,幾乎是一股濃妝豔抹的執著。例如在1948的那幅《黃昏》裡,儘管看得出來畫裡藏著西方美學的痕跡,卻大大地反襯了我們對油畫範式的想像竟是如此匱乏:原來陽光這個元素是可以如此了無神聖,沒有指向性的霸道,沒有宗教性的崇拜,而是如衣食作息般平實溫潤的浮上構圖表面。或許我們可以明白,這份對清新與壯闊的不理睬,是如何透露出畫家對落實本土的熱愛。




但我必須很挫折地承認,這份熱愛始終隔著一道不明所以的牆,他深切地探來,卻止步在一種並不真正寫入自我生命的同源情懷,與我互望著卻也不望進誰。如果畫作能是時空裡的陌生人,他確實親切至極,關於歷史,空間,都是能辨認出的錨點,不過,能在一個畫面裡尋著的線索越多,越是感到無力,彷彿宣告著人的歷史是繫於可被告知與可被教導的清晰,一切都說明眼前人曾參與你的過去,卻也惶恐著若失去這些線索,我們是否能有辦法認得出他們,無比清楚,也無比懸浮。
 





(附圖:黃昏, 1948)



不過,在李梅樹把關注放在他的家人肖像與那些快門感濃重的圖像時,這些過於接近所導致的疏離感消失了。在這些作品裡,他淡化了早期土鄉懷情結的畫作風格,清楚地劃出一道私人性的門,觀看者像是忽然闖入的鏡頭,切下了屬於畫家的況味人間。在這裡,繪畫想要對我們說什麼成為了不那麼重要的事情,只是如一楨相片想要捕捉美好片刻的款款之語,不再殷殷切切著需要誰的同意。我的觀看離開了「畫—我」的這組溝通關係,
此刻吸引人注意的,回歸到了「繪畫」的主體,映著一層透明的薄膜讓我輕鬆自如地觀賞。


在這些圖像主題裡,有許多出遊的或室內的日常互動,他們首先得被凝結,有些畫面甚至看起來是一時起意所拍下的。李梅樹作為一個畫家,他使用了外光派的方式畫下了有如相片的畫面(李梅樹的作品確實有許多是描摹自相片的)。這種對一個畫面進行兩次的採集並不是多此一舉,相反的,攝影與印象派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組合。攝影在時間的瞬間上固定瞬間的光,繪畫在時間的流動裡紀錄流動的光;攝影是一瞬間收攏一世界,繪畫是一筆畫增生一時間。但也正是這樣的矛盾組合,一個游移在固定與流動的畫面被解放了:相對於一張相片,繪畫攪動了一張凍結的片刻,卻讓裡頭的人物保留著最真實的一瞥;而相對於印象主義,這種方法又說明了畫面的經歷性與真實性,不只是存在敘事裡頭。










(附圖:窗邊斜陽, 1973)




透過攝影與繪畫這個矛盾組合的催化,繪畫裡頭的個人性似乎漫出了家族影像之外,裡頭的一楨楨畫面,在每個瞬間都包含了千萬筆與千萬剎那,是同一張臉被時間描摹了千遍而不再是前一個時刻的自己(甚至已經不再是自己),模糊的重複擾動了相片抄錄的時空,敞開了一個間隙,接收那些向他過問關於記憶的線索。對於一個藝術作品而言,這個索求幾乎都是來自我們這些他者,這些他者在其中瞧見了在小時候也看見過的此情此景,可能只是個木櫃,可能只是個地板貼皮,可能只是個舊衣裳上的花紋,不起眼的一個細節使我們確定了那個想也想不起來的印象(我在阿罵家看過嗎?我在媽媽小時候的相片看過嗎?),對於這些起初便以不起眼的形式儲藏在記憶裡的碎片,這種一瞥而過的非完整性即是他們的完整重現。這種共鳴來自敲破攝影所冷藏的閉鎖性,這樣的解凍過程,也需要繪畫本身不斷供給的流動性,以溫暖的筆觸動能把真實以模糊的(卻也是明明確確的)形式召喚到現前。




或許,這幅《冰果室》如何楚楚撩動一個人自不可明說,關於繪畫性的記憶,時時在卻又時時不在,是一個如此平淡無常的親暱,甚至可以存在任何人的臉上。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奇妙的對比,在這些個人性強烈的作品裡,竟然給了我在集體性主題的繪畫所沒有的親暱情緒。我是在書堆裡撞見這張圖的,信手翻翻卻也隨之杵之,在冊裡頭看畫就有這個好處:每一件藝術品都得降到自己的眼下,或壅塞地與各類文字甚至有些掃興的價碼共處一室,與觀看的人平起平坐。這樣一來,我們獲得了一種清明的觀看,暫時隔絕藝術世界自有的場域脈絡,回歸了圖像本初的力量。而對於一件寫實的場景,為了避免把人文的樸質性給浪漫主義化,最適合的方式或許是把他們列印出來,或是在一紙平面上與觀看者相待,誠誠實實地看,走色不改其志,失真也不如何。







(附圖:冰果室, 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