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王強的《書蠹牛津消夏記》之〈巴黎獵書留蹤〉
2025/09/09 05:34:01
Excerpt:王強的《書蠹牛津消夏記》之〈巴黎獵書留蹤〉
書名:書蠹牛津消夏記(修訂版)
作者:王強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日期:2024/09
內容簡介
《書蠹牛津消夏記》是王強花八年時光精心撰就的結晶。通過本書,讀者可以重溫王強三十多年來不斷尋書、藏書、讀書的心路歷程,一睹他所收藏珍本、善本的真容,這些書涵蓋古希臘羅馬、中世紀、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等各個歷史時期,題材涉及書話類、藝術類、園藝文化類等,品種之多,範圍之廣,版本之稀,令人歎為觀止。
【Excerpt】
〈巴黎獵書留蹤〉
——“購書記”之三
二〇一四年六月七日 巴黎 陰雨轉晴
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 這樣的天氣去拉雪茲神甫公墓再理想不過了。
雙腳剛踏上活色生香的巴黎卻興奮地走近死亡?多數人大概不會如此安排。然而,我有我內心不可抗拒的隱秘理由。大概從時空的另一維度,也只有埃德蒙·雅貝斯(Edmond Jabès)和海蒂·霍尼格曼(Heddy Honigmann)能夠明白我什麼意思。
《問題之書》(Le Livre des Questions): “假如活著意味著看,那麼死就注定意味著讓人看。/生與死便無非活在眼裡的雙重歷險。”雅貝斯的幾部書,法文原文和英文譯本,在我床頭靜靜停留了許多年。這位猶太思想家和詩人的文字深邃美麗,隨意逗留在任何一個段落,獨特文字背後那股神秘的力量總會像電擊一樣划過我的心臟。可不知何故,雅貝斯蓋世之作迄今尚無一部翻譯成中文。
雅貝斯原文:
Si vivre est voir, mourir serait, alors, être vu.
Vie et mort ne seraient ainsi que la double aventure vécue de l’œil.
難忘荷蘭女導演海蒂·霍尼格曼二〇〇六年獲國際紀錄片金獎的《永遠》(Forever)。一部每一個鏡頭都盯視著死亡的影片,卻把死亡的寧謐揭示得比生的喧囂更加迷人。紀錄片留下這樣一段故事:一個二十出頭的瘦弱韓國小伙子第一次出國,他旅行的唯一一站竟是巴黎的拉雪茲神甫公墓。畫面上,他手捧一小盒不大考究的點心,在普魯斯特墓前小心翼翼打開,然後虔敬地放在平躺著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對鏡頭,他顯得那樣靦腆,簡直有些不知所措。從他含著淚光斷斷續續的表達中,我捕捉到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小時候,不愛讀書,總完不成閱讀功課的他,有一次讓嚴厲的老師惡魔般懲罰了。他必須在限期內一頁不落地通讀完普魯斯特的“長河小說”《追憶似水年華》。怎麼可能完成這種人生磨難?在無力反抗的怨怒中,他無奈打開了第一頁。時間慢慢給了他耐心。普魯斯特細膩的文字漸漸捕捉並徹底誘惑了他。當他終於戀戀不捨,合上最後一頁文字的剎那,他竟不知不覺中成長為全校最會讀書和最善于思考的一個孩子。他銘心刻骨記住了普魯斯特,還有普魯斯特筆下精心描述的點心。他來法國,他來巴黎,為的只是向用另一種文字打開他人生另一扇大門的良師益友致敬。
時斷時續的毛毛細雨中,獨自拜謁著拉雪茲神甫公墓。作家巴爾扎克,音樂家比才,美食家、《口味生理學》作者薩瓦蘭,音樂家肖邦,畫家德拉克洛瓦,畫家杜雷,寓言詩作家拉·封丹,劇作家莫里哀,小說家繆塞,法國香頌天后、電影《玫瑰人生》主人公皮雅芙,小說家普魯斯特,小說家格特魯德·斯坦,小說家奧斯卡·王爾德……唯有親眼讀過拉雪茲神甫公墓的一座座墓石與墓碑,才會品味得出,為什麼有些人的死卻是真正精彩永恆的生。
下午一時三十分自墓園出來,天竟放晴了。逛左岸。
太陽下,清澈的塞納河懶洋洋躺著。十八世紀末開始,河邊長長一溜綠漆鐵皮箱展示著印了時光印痕的各色畫作、明信片和並未給我帶來驚喜的新舊法文書籍。聖日耳曼大道(Boulevard Saint-Germain)附近咖啡館不少,可大多人滿為患。畢加索常常光顧的“花神”(Café de Flore)和薩特、加繆、瑪格麗特·杜拉斯常常光顧的“雙叟” (Les Deux Magots)早已不是閱讀靜思的銷魂處。更難以領略薩特筆下“自由之路是從花神咖啡館開始的”情景。“在薩特和波伏娃之前,聖日耳曼德普雷區的咖啡館就有許多說話不多的文人出沒,例如,你能看見埃茲拉·龐德在雙偶[按:即‘雙叟’]咖啡館裡,而萊昂—保爾·法爾格則在對面街上的利波咖啡館中,劇院街離聖日耳曼大街只有幾步之遙,除了我們兩家書店整天熱熱鬧鬧之外,整條街則安靜得如同一個鄉下小鎮。”眼前景象早已不是西爾維亞·比奇在其回憶錄中寫到的那樣令人神往了。
不想尋找著名的“劇院街十二號”原址了。明知現在的莎士比亞書店不過是在美國人喬治·惠特曼手中精神還魂的另一處所,還是腦中惦念著書店的生母西爾維亞·比奇。來巴黎還是不能不走進“莎士比亞書店”。
頗有斬獲。在書店“珍本部”購得心儀的海明威與伍爾夫初版書九種:
一、Ernest Hemingway, A Moveable Feast, London: Jonathan Cape, 1964. 英國初版。此冊《流動的盛宴》書衣完整。Death in the Afternoon,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32. 美國初版。此冊《死在午後》書衣完整。Green Hills of Africa, London: Jonathan Cape, 1936. 英國初版。黑底綠字書名,白字印作者名。此冊《非洲的青山》書衣完整。綠頂。線條畫插畫。To Have and Have Not,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37. 美國初版。此冊《有錢人和沒錢人》(又譯作《江湖俠侶》《雖有猶無》)書衣完整。海明威英文題簽、西班牙文署名(一個擁抱歐內斯特)——“Dear Nicole: This is a very difficult book but not for you / un abrazo Ernesto”。
二、Virginia Woolf, The Captain’s Death Bed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50. 英國初版。精裝。此冊《船長臨終時及其他》原凡妮莎·貝爾設計書衣。The Common Reader: Second Series,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32. 英國初版。精裝。此冊《普通讀者·二編》原凡妮莎·貝爾設計書衣。Contemporary Writers,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65. 英國初版。精裝。此冊 《當代作家》,原書衣。The Death of the Moth,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42. 英國初版。精裝。此冊《飛蛾之死》原凡妮莎·貝爾設計書衣。Granite and Rainbow,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58. 英國初版。精裝。此冊《花崗岩與彩虹》原凡妮莎·貝爾設計書衣。
走進左岸教堂外小巷一家專售法文新書的書店。購得伽利馬“七星文庫”版十二卷本巴爾扎克《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 Collection Bibliothèque de la Plèiade [n° 141], Gallimard)中的十一卷。店裡獨缺第十一卷。情急中,見英語沒人買賬,只得操起荒廢已久的法語,求店主可否想辦法配齊。男店主五十歲上下,一頭灰白捲髮,一身淺灰色西裝。在正對店門的收銀櫃台後忙碌的他,見我生疏法語中流露出對巴爾扎克倔強的鐘情,放下手中的活,匆匆帶我走出書店。人頭攢動的街上,一邊匆匆躲閃著行人,一邊用法語跟他聊我的英譯巴爾扎克全集、漢譯巴爾扎克全集。十幾分鐘後,拐進一家書店。此店他似乎很熟絡。進門,從左側緊貼牆壁的栗色木架高處的一格抽出此版的第十一卷,遞給門旁女收銀員,執意自己買下送我留個紀念。他讀懂了我的心願,讓我心滿意足從巴黎帶套完整無缺的巴爾扎克回北京。
返回酒店,迫不及待,將裝了兩大結結實實塑料手提袋的書攤開在厚茸茸的地毯上。玻璃窗洩進來的天光下,一冊冊細細翻看把玩。從一九七六年出版第一卷到一九八一年出版最後的第十二卷,整整五年的歲月串起洋洋灑灑兩萬零八百三十三頁(聖經紙)的篇幅,立起又一座“七星文庫”的文學豐碑。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願意在巴爾扎克文字長河裡蕩起思考和欣賞的雙槳?逐新逐奇的人性定會果斷拋棄他,一如時代眼都不眨拋棄任何一位“過氣”的明星。然而,巴爾扎克卻有足夠的抗體來抵擋人性的無情。小說家只是他亮給俗世以及一代代後人的面具,人性精細的觀察者和深刻的思想者才是他面具後真正存在的本質。深受其影響的雨果概括得鞭辟入裡,就像是此時此刻對著我眼前攤開一地的這套剛到手的書說的:“他全部著作匯聚成一部書,這部書充滿著生命、耀眼的光芒和深遠的意義。我們當代整個文明,其來龍去脈,其發展和動向,無不以令人嘆為觀止的現實感呈現在我們眼前。”
二〇一四年六月八日 巴黎 陣雨
下午晴好。三時在巴黎紅土球場羅蘭·加洛斯球場(Roland Garros Stadium)看法網男單決賽。納達爾對陣德約科維奇。艷陽下激戰歷時三小時餘,納達爾衛冕成功。
二〇一四年六月九日 巴黎機場 陣雨
上午十時參觀盧浮宮(Musée du Louvre)。晚六時雨中離開飯店赴機場返京。
巴黎,我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