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高爾泰的《草色連雲》
2025/09/07 06:29:52
Excerpt:高爾泰的《草色連雲》
從《尋找家園》到《草色連雲》,似乎有關高爾泰的人生苦難始終是無法述盡。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草色連雲
作者:高爾泰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4/08
變化不可逆轉,唯有沙漠無恙。有時面對海外的沙漠,恍若身在海內從前。似乎兒時門巷,就在這太古洪荒後面,綠蕪庭院,細雨濕蒼苔。收入本書的文字,大都是在這裏寫的。斷續零星,雜七雜八。帶著鄉愁,帶著擰巴,一肚子不合時宜。就像沙漠植物,稀疏憔悴渺小,賴在連天砂石中綠著。綠是普世草色,因起連雲之想。
【Excerpt】
〈隔膜〉
百年人生,有許多維度,在每一個維度上,都有許多空洞。比如在時間這個維度上,一場反右挖掉你二十年,一場「文革」挖掉你十年,算是大空洞;一場感冒挖掉你一星期,一次塞車挖掉你半小時,算是小空洞。有些維度無名,但是都有空洞。有的空洞大到無邊,這個維度就算沒了。
沒了這個維度,還有別的維度,還有人生。維度欠缺的人生,不一定是沒有價值的人生。瞎子阿炳的琴聲,是文化人類的珍品;活在輪椅上說不出話的霍金,是科學界無與倫比的巨星。雖如此,畢竟遺恨。
平凡微賤如我輩,生存努力的成敗得失之外,也有思想感情、性格傾向和人生體驗的維度。這些主觀維度,同樣有其空洞。其中之一,就是隔膜。未進入意識的、意識到了跨不過去的,和事後發現已成心殤的隔膜之洞,多到不可言說。這裏略說數則,不辭掛一漏萬。
一、知更鳥飛走了
剛搬到紐澤西海邊那棟老舊小屋時,我在廊簷下栽了一株忍冬。長得極快,幾年就爬上和覆蓋了大片屋頂。縱橫交錯的藤蔓枝葉,從欄杆到屋簷織成了一幅帷幕。春夏之交,花期很長,老遠都聞得見清淡的幽香。
那年在廊簷下,發現了一個知更鳥的窩,很精緻。裏面有兩個橄欖大小的蛋,翠綠色,點綴著一些大小不同帶著金色的黑點,很美。經常地,有一隻鳥在裏面孵蛋,另一隻鳥出去找吃食,時不時回來餵牠。有時候也一起飛走,丢下兩隻蛋,在春天的陽光裏曬著。我們非常慶幸,有了這兩個可愛的鄰居。
不幸的是,這個窩的位置,恰恰在廊簷的正下方。一旦下雨,簷溜如注,縱不沖散,也會泡爛,更不用說在裏面孵蛋了。海邊林帶,多風多雨,遲早要來。我趁牠們不在,把鳥窩所在的那一叢藤蔓,稍稍拉了一拉,綁在靠裏面的粗枝上。鳥窩離開了廊簷,大約三公分左右。
我幹得非常小心,枝葉的向背,都力求保持原樣。鳥窩端正穩當如初,連裏面的蛋,都沒有絲毫滾動。
但是鳥兒回來,不像往常那樣直接飛進窩裏。而是停在離窩不遠的枝丫上,側著頭朝窩裏看。一忽兒跳上另一根枝丫,從另一邊側著頭朝窩裏看。看一看窩裏,又看一看四邊。顯然是發現了變化,相信變化就是危險。就這樣,兩隻小鳥繞著窩,上下左右跳躍,很久很久,都不敢進去。
終於,呼啦一聲,同時飛走了。從此沒再回來。
記得有誰,好像是尼采說過,信仰掩蓋真理,有甚於謊言。如果世俗一些,把迷信、成見、經驗主義之類都納入廣義的信仰範疇,起碼這兩隻鳥兒,還有我,可以為此作證。
……
四、田園詩的境界
老家的住房被沒收後,院子變成了繁忙的砂石公路,從留給母親和二姐居住的兩間原先堆放雜物的老屋門前通過。
老屋全天候籠罩在卡車拖拉機的煙塵轟響裡。沿路家家如此,日久習以為常。「文革」後期,有些人家還在門口擺個煤爐,賣起茶水茶葉蛋來。常有運煤的車子經過,一跳一跳的,撒落下一路煤塊,大家搶著撿,歡樂緊張。交通局要拓寬馬路,沒人搬遷,似乎很願意這樣下去。
二姐早已被下放農村。為了照顧母親、我的孩子高林和她的兩個孩子能夠上學,回來和母親同住。被人指控為「黑人黑戶」,要她回農村去。除了交通局的動員拆遷,還有派出所、居委會時不時的上門驅趕。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在五七幹校,每年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假期裡,在車聲市聲煙塵的漩渦裏同各路人馬糾纏,緊張得天旋地轉。直到回了西北,才能鬆一口氣。
但是一想到家裏那樣,總是揪心。再次回去,到二姐的下放地秦溪去了一下。是一個湖邊小村,竹籬茅舍,蓼嶼荻花掩映。給二姐的草屋,位在一條長滿老楊柳樹的防波堤上,原 是放舴艋舢板的公屋。為安置下放人員,清空了隔為互通三間,盤了爐灶,架了床,頗整齊。樹甚粗壯,有的長在堤上,有的長在堤岸,有的長在堤岸下蘆葦叢生、菰蒲雜亂的水中,彎曲橫斜。
透過綠色的喧譁,看湖上白鳥追飛,我斬釘截鐵地想,這才是人住的地方。回去後,力勸母親二姐搬到這裏居住。加上外界的壓力,她們終於依了我,從交通局手裡,接下二百塊錢的拆遷費。鄰居都說太少,我說這個虧吃得值得。那時年輕力壯,搬家舉重若輕,用得著的東西,連同十來塊搬得動的青石板,加上老小六口,一船運到了秦溪。
勞改歲月,學會了一點兒做泥活和木活的手藝,斧頭菜刀對付著,加固了牆壁門窗,平整了內外地面。在通往水邊的斜坡上,砌了十幾級石板臺階,以便潮漲潮落,都可以淘米洗菜。母親和二姐收拾家裡,孩子們也幫了大忙。村上人很熱情,送來各種菜苗,還就近選了一塊陽光充足的地面,幫開墾出來種上,算是隊裏給的自留地,異常肥沃……安頓剛就緒,假期就完了。
上路時十分疲勞,但是歡喜安心。翌夏省親,下車時大風大雨,叫不到船。赤腳打傘,冒雨上路。湖堤上泥濘深滑,傘一閃就飛了。背包浸透,賊沉。湖上白茫茫一片,浪打石堤,飛濺如鞭。十幾里路,走了半天,到家已是深夜。
家中只有母親一人。她說村學很少上課,孩子們還是得到城裏上學。在城郊租了一間農舍,二姐在那邊照看。母親在這邊,養了一隻狗,一群雞鴨鵝。狗叫阿年,母親說牠懂話,她常和牠說話。過幾天放暑假,路也乾了,他們回來了,帶你過去看看。
那些年我嚴重失眠,百藥無效。回到母親身邊,竟天天睡得很香。長夏江村,萬樹鳴蟬。搬張小桌子,拖兩把竹椅,在濃蔭下一起喝茶,恍如夢寐。來自湖上的清風,帶著荷葉的清香和菱花的微腥,聞著聞著就想沉沉入睡。偶爾也說些很小的事情,某一天阿年的表現之類。阿年躺在母親腳邊,在提到牠的名字時,抬起頭搖幾下尾巴。
火紅的年代,人們活得潦草疲累。從那股鐵流中出來,面對這份清寂祥和,有太虛幻境之感,一再說這裏真好。母親說你這是三天新鮮,天天這樣就會煩。我問她是不是煩了,她說沒有,這裏很好。二姐帶孩子們回來,明顯黑了瘦了,也說這裏很好。
但是童言無忌,同孩子們奔跑、游泳,把他們無心提到的許多零碎小事拼湊起來,才知道我的荒謬,給大家帶來了多大的災難。
母親的戶口和高林的臨時戶口都在淳溪鎮,農村不供應口糧。二姐每個月要拿著她們的戶口本,到淳溪鎮糧站,按照配額買了糧食和煤球挑回來。二姐一家三口是農村戶口,隊裏給的工分糧是稻子,得挑到公社加工廠,春成米再挑回來。從城郊到學校很遠,孩子們上學,得起早摸黑。午飯自己帶。高林最小,跟著跑,每逢下雨,常要滑倒。有好幾次,到家時像個泥人。
二姐那邊照顧孩子們,這邊還要照顧母親。隔幾天必來一次秦溪,把水缸挑滿,把馬桶倒淨,從閣樓上取下燒飯用的稻草,到自留地採來足夠的蔬菜::匆匆再回去給孩子們做飯。來回二十幾里,無辭頂風冒雨。
母親年近八十,獨住村野。沒人說話,時或同阿年唸叨,贏得搖幾下尾巴。門外只兩丈平地,然後就斜下去直到水邊。有葦荏處扎腳,沒葦荏處滑溜。雖有石板臺階,日久生苔,仍很難走。每天,她顫巍巍拄著藤杖,下到水邊淘米、洗菜、喚鴨,都特別特別小心。最是黑夜裏起夜,更加小心,生怕摔倒了,起不來,沒人扶。
小時候,母親常笑說,父親是書呆子。我相信她必然認為,我也是書呆子。
在母親艱難的一生中,心甘情願地,吃夠了父親和我,兩個書呆子的苦。但她從不抱怨,也從不說苦。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安心。
在母親去世很多年以後,我垂老憶舊,才猛然驚覺,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
七、燈前物語
二〇一一年十月,到堪薩斯某大學作客。講課畢,蒙主人家宴。屋在小山坡上,「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氣象萬千。
宴席豐盛,談話輕鬆。在座有位白髮白眉「同胞」,十分的謙謙君子。是北京某校的退休教授,海外某報曾經的文宣主筆。六四後被誤入「異議」,頗得西方之益,言彼等之傻甚樂。在美國有社安金和Madicare,在中國有房子退休金和全額醫保,來去自如。酒酣耳熱,談鋒愈健。說,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是格達費,為保衛國家和人民的自由戰鬥而死,了不起。說,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是北韓,雖小,不買大國的帳,美國的俄國的中國的一概不買,了不起……
聽著,我想起巴爾扎克說過,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比不同動物之間的還大。應該沒錯。象大蛇細、鱗潛羽騰。百劫千生,孰與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