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高爾泰的《尋找家園》-2
2025/09/07 05:55:41
Excerpt:高爾泰的《尋找家園》-2
不管是〈入世〉還是出世的〈面壁記〉,高爾泰是否能做到「無入而不自得」呢?或許從文章當中可以找到答案。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09/11
高爾泰說:「除了活著,還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義的追尋。」又說「在這資訊滔滔,文字滾滾,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樣漫過市場貨架爆滿的日子裡,我一再囑咐自己,要寫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他的文字清麗,飽滿而沉重,書中有控訴、有寬容,也有對現實的詰問與超越歷史的思考,使人看見潔白底下的黑暗,以及黑暗底下真正的潔白。面對歷史與過往,高爾泰選擇了寬恕,但對於現世,他卻以剛直的秉性,發出了「絕不妥協」的強音!
【Excerpt】
〈入世〉
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於一九四四年,第一任所長是著名畫家常書鴻先生。政權易手的翌年,一九五〇年,中共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處接管該所,改稱敦煌文物研究所,保留原班人馬,仍由常書鴻當所長。
一九六二年我到那裡時,所裡有四十多個人,分別在研究部、石窟保護部、行政管理部工作。所長常書鴻兼任蘭州藝術學院院長,在敦煌的時間不是很多。敦煌的日常事務,大都由他的夫人、黨支部書記、副所長李承仙負責。李承仙同時也是研究部主任,管業務,兼管人事、後勤、政治思想工作。
她原先是畫家,在敦煌臨摹壁畫二十多年,精通業務。入黨後當了領導,政治熱情特高,對每個人的要求都很嚴格。是個急性子,心直口快。有什麼事,沉不住氣,馬上就問,馬上就查,喜怒形於色。作為下屬,你可以把她的臉,當做政治氣候的晴雨表,用不著猜悶葫蘆,也難得。
研究所名義上直屬中央文化部,實際上在所裡領導一切的黨組織,是敦煌縣委宣傳部的一個支部,歸敦煌縣委領導。縣上有什麼活動,都要通知所裡。所裡有一輛中型轎車,我們全體——黨員和非黨員——常常坐著它,到二十五公里以外的敦煌縣城去聽各種報告:傳達某個會議精神,布置落實某項政策,動員學大慶、學大寨、學解放軍、學某英雄某模範等等,回來後討論落實,都不打折扣。
我去以前,十多年來,一直如此。所以研究所雖深藏沙海孤島,研究遙遠的古代藝術,卻並不與世隔絕。歷次政治運動:鎭反、肅反、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傾,皆火力充足。有時起步慢一拍,但沒有走過場的。同事們相互揭批,積累下許多過節。表面上謙和禮讓談笑無間,骨子裡都在較勁。
大學畢業不久就去勞改的我,雖有一些別人沒有的經驗,對外間世界卻不甚了了。到這裡,以為是到了世外桃源。面對千壁畫林,古木寒泉,和所有這些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直覺得像在作夢,如墜五里霧中。
一天早晨,經過資料室門前,遇見史葦湘先生。他是所裡資格最老的畫家之一,四十年代就來了。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從美術組調到資料室至今。那天見到我,他熱情招呼,急速忙亂地掏鑰匙開門,同時告訴我他是因為什麼所以來遲了,遲不到五分鐘,並把手腕伸過來讓我看他的錶。從無時間觀念的我,沒細聽也不想看,只是傻呼呼笑著示好。他固執地一定要我看了一下,說:「你看,不到五分鐘,是吧!」我連說是是是,不明白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又一天,在林蔭道上遇見考古組施娉婷女士。她和她丈夫、研究部副主任賀世哲兩個,都是軍人出身的共產黨員。在朝鮮打過仗,在大學教過書。覺悟高,見識廣,工作能力強,是所裡的業務骨幹。那次遇見她時,她一手抱著一摞書,一手拖著一根枯樹枝。招呼寒暄後,她說這根樹枝已經枯了,是風吹下來的,她是順便拾的。這不用說,一看就知道。我不明白,這為什麼需要解釋。
像這樣的事,經常都會發生。
每次討論報告,大家發言都很踴躍。學習英雄事蹟,氣氛也非常熱烈。有一次學雷鋒,大家全都感動得哭,會議室裡一片唏噓抽搭之聲。施娉婷、賀世哲都取下眼鏡,默默拭淚。美術組組長段文杰更哭出很大的聲音,哭得眼睛鼻子通紅,頻頻站起來到門外擤鼻涕,擤得喇叭似地山響。我沒見過這陣仗,簡直懵了。下來李承仙把我叫到所長辦公室,說,有人反映你沒有階級感情,學習英雄事蹟,別人都感動得哭,你兩隻眼睛滑溜溜東張西望。是不是那樣?——是?——那你想的是什麼?
後來又有一天,李承仙把我叫去,說,有人反映你到閱覽室看報,總是先看《參考消息》,後看《人民日報》,是不是事實?我說記不得了,我是隨便拿的。她說怎麼每次都是先拿上《參考》?我說《參考》不能看嗎?她說不是不能看,問題是為什麼你對資本主義國家的反動宣傳那麼感興趣,黨的聲音倒反而不愛聽?這是個什麼問題,你想過沒有?回去好好想想,也別揹包袱,以後改正就是了。
沒過幾天,她又把我叫去,說,有人反映你寫反動詩,是不是事實?我沒寫,堅決否認。她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台宗悟後無來去,人道蒼茫十四年」幾個字,下面寫著發現的時間、地點和作者高爾泰的姓名。李承仙把紙摺掉半截,我看不到檢舉者的名字,但我認得,那是我們美術組組長段文杰的筆跡。
兩天前到印稿房印稿,在落滿灰塵的印稿台上,不經意用手指寫了這兩句襲自珍的詩。顯然老段誤以為是我的詩了。我到資料室找了一本《龔自珍全集》,翻到那兩句,給李看。李說,不是你寫的就好,說清楚就好了。你也別怪人家多心,從一九四九年到今年(一九六三年),正好十四年,現在又正好在批判人道主義,而且你以前受過這方面的批判,人家以爲是你寫的,也很自然。你別計較那些個,無則加勉麼。
無則加勉,有則怎麼得了哇!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史葦湘讓我看錶、施娉婷解釋樹枝的來源,以及諸如此類的許多事情,都挺自然挺正常。是我尚未入世,所以才大驚小怪。後來學王杰學焦裕錄,大家又都哭。我想學學不來,就兩手按著臉,盡量低下頭去。從手指縫裡斜眼窺看別人,發現有好幾雙晶瑩淚眼在閃閃地觀察我。連忙把頭垂得更低,低得都快碰到膝蓋了。
〈面壁記〉
從六二年到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作了四年。六六年文革爆發,成了「揪鬥人員」。六九年中共「九大」前夕,被派到酒泉作畫,七二年調離敦煌,到「五七幹校」勞動。
文革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也改變了人們的形象。所裡那些溫文爾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間變成了凶猛的野獸,劇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聲歌唱,忽又涕泗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裡起來山呼萬歲,敲鑼打鼓宣傳偉大思想……。整個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薩和佛像,依舊保持著往日的自尊與安詳。
被揪鬥的人多起來時,我這個「死老虎」被撇在一邊,常常被派去掃洞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時飄進洞裡,久之積下或厚或薄的一層。我的任務就是把它掃出來,弄走。這是個沒數的活兒,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層四百九十多個洞子,誰知道哪裡進了沙子?如果哪裡我沒掃,我可以說是剛剛掃過就又落了一層。
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都在掃洞子。每天獨個兒拄著掃帚,仰頭向壁與仙佛同遊,彷彿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棧道上望遠,「更無人處一憑欄」,也是難得的體驗。林海外,一片斜陽,萬頃荒莽,有時恍惚裡,真不知今夕何年。
這些洞窟壁畫,以前都曾看過。但是拄著掃帚看到的,同拿著卡片或者畫筆看到的,又不相同。作為佛教藝術,在佛教教義給定的框架範圍內,敦煌藝術所展現的內容十分豐富。特別是作為經變(本生故事和感應故事)的背景,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耕種、蠶桑、紡織、建造、狩獵、捕魚、畜牧、婚嫁、喪葬、教學、商旅、製陶、冶鐵、馭車、推磨、炊事、戰爭、行乞、屠
宰、練武、歌舞、百戲、早朝、宴會、帝王將相出巡、遊獵、剃度、審訊::等等場景都有。其間宮殿城池、亭台樓閣、橋梁水榭、舟車寺塔、學校店鋪、驛亭酒肆、衣冠服飾、宗教儀式俱備。以致許多不同方面的研究者,都可以在裡面找到有用的東西。
對於卡片來說它們是資料。對於畫筆來說它們是範本。對於以待罪之身,手持箕帚,心無所求,依次從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來說,它們成了心靈史,成了一個思維空間的廣延量。
都說唐代藝術最好最美,但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魏窟。十六國時期洞窟裡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壯質樸,唐代則一律豐圓莊肅。唯魏晉瘦削修長,意態生動瀟灑。額廣,頤窄,五官疏朗,眉毛與眼睛相距很遠,恰如《世說新語》所說的「秀骨清像」,《歷代名畫記》所說的「變態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綠馬、藍馬、黑山、白山空無所依,藍人、綠人、紅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間所見。前呼後擁在黑色或土紅色調子的背景上湧現出來,予人以一種奇幻神祕之感。
最使我流連的是西魏二五八窟,直以粉壁為天地,空靈透明。星漢奔流、雲氣飛揚,涵虛混太清。佛教諸天:日天、月天、緯紐天、毗那夜迦、鳩摩羅天、天龍八部等等,還有佛經中沒有,來自中國古代神話的伏羲女媧,朱雀玄武,青龍白虎,雷公雨師,飛廉羽人,東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辭.天問》中提到的許多怪物,奔騰競逐於天空。或乘雷電,或踏飛輪。靈幡縹緲,華蓋懸空。旌旗舒卷,衣帶流虹。瀟瀟颯颯,滿壁生風。
所有這些,包括藻井、龕楣,以及分布全窟的裝飾紋樣,都用線條勾勒組成。無數纖細強勁、金屬絲一般富有彈性,而又修長柔軟如游絲的線條,在幽邃詭譎、光怪陸離的色塊之中穿行,互相跟隨互相追逐,時而遇合時而分離,輕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緩伸展忽又驀地縮回。聚集、交錯、相與旋轉,以為要糾纏不清了,忽又各自飛散,飛散而又彼此呼應,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組組流動的樂音,有笙笛的悠揚,但不柔弱。有鼓樂的喧鬧,但不狂野。從容不迫,而又略帶淒涼。凄涼中有一種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懼或悲劇性的崇高,也不是謙卑忍讓或無所依歸的彷徨。
唐代的洞窟,特別是貞觀、開元之際的唐窟,以華嚴、瑰麗、氣度恢弘爲特點。色彩鮮豔豐富、金碧輝煌。線描技法亦更為多樣。用筆仍是中鋒,但有輕重、快慢、虛實、粗細的變化,抑揚頓挫。蘭葉、鐵線、游絲、曹家樣、吳家樣錯雜並陳。菩薩和供養人等,大都是周家樣綺羅人物,曲眉豐頰,瑩肌圓體,肩披長髮,半裸上身,瓔珞珠飾繁華繽紛。或靜立,或歌舞,或飛天,或坐思,都嫵媚生動,而又端莊從容。不是禁欲的官能壓抑,也不是無所敬畏的張狂。佛國的莊嚴,都化作了人間的溫馨。如此大氣,又如此雋永。
唐窟中最使我傾心的,還是塑像,特別是二〇五、一九四等幾個洞的塑像。同爲佛教諸神,卻又各有個性。阿難單純質樸;迦葉飽經風霜;觀音呢,聖潔而又仁慈。他們全都赤著腳,像是剛剛從風炎土灼的沙漠裡走來,歷盡千辛萬苦,面對著來日大難,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抱怨,視未來如過去,不知不覺征服了苦難。一三八窟的臥佛,是釋迦牟尼臨終時的造像,姿勢單純自然,臉容恬淡安詳,如睡夢覺,如蓮華開,視終極如開端,不知不覺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凱歌,我想到西方藝術中那些以死亡為主題的雕像(如《拉奥孔》,米開朗基羅的《死》,或者羅丹的《死》)都是悲劇性的。寬闊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劇烈的動作緊張的表情,都表徵著恐懼與絕望的抗爭。相比之下,這些文弱沉靜從容安詳的塑像所呈現出來的,也許是更加強大的力量。這不是一個可以用陽剛陰柔之類現成的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極圖之類近似的比喻可以說明的差異,其中隱藏的消息,也為我打開了一個,通向別樣世界的門窗。
在那些小小的石頭洞中面壁,我感覺到一種廣闊。只可惜天黑了還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鬥人員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請罪,唱語錄歌,聽訓話,互相揭發批判,和自我揭發批判,一如但丁筆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沒處躲沒處藏,直覺得四面都是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