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of a Prous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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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印日期:2025/11/12
Excerpt:漢寶德的《域外抒情》
2025/09/12 05:30:27
Excerpt:漢寶德的《域外抒情》

本書為漢寶德的歐遊隨筆,以下挑選其中一篇〈西班牙三畫家〉摘要分享。

書名:域外抒情
作者:漢寶德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78/09 初版、1983/02 二版

Excerpt
〈西班牙三畫家〉
——
埃格里科、高雅與畢加索

逛博物舘是歐洲遊歷中一個很重要的項目。因為西歐是西方文明的中心,其博物舘之收藏因地利、人和之便,在西方藝術方面自然是世界之冠。近牛個世紀來,美國財富與國勢擴展很快,在藝術的收藏上,遂有日漸趕過歐洲的趨勢。但大致說來,西歐各國的博物舘都有其特色,收藏品雖亦跨國界,總以其本國的藝術名家作品的收藏爲主,亦因之而受國際藝術界的重視。所以有些博物舘在短期的觀光客日程表上都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歐洲的博物舘可大別為幾類。比如倫敦的大英博物舘,巴黎的羅浮宮博物舘是屬於婦孺皆知的國際性博物舘,收藏了一些國際性的藝術品,諸如古埃及、希臘、羅馬的古物,當然在當地文化、藝術品方面的收藏亦很豐富。這類建築規模龐大,走進去沒有一、二天的時間是看不完的。第二類博物舘在聲望上與規模上差些,但也屬於具有相當規模的國家博物舘,只是其聲名建立在當地的藝術家作品上,故可以說有地方的色彩。比如阿姆斯特丹的國家畫廊在各方面的收藏都十分豐盛,卻仍以侖布蘭的作品為主題,在畫廊內有特別佈置的侖布蘭房間。又如馬德里的普萊都(Prado)國家博物舘,在收藏量上雖不及羅浮宮,在質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它對國際人士的眞正吸引力仍在高雅(Goya),與維拉茲魁士 Velozquez)的作品。這兩座博物舘都是觀光客不會錯過的地方。
地方性的小型博物舘種類與數量很多,内容有綜合性的,亦有専門性的,不擬在此多說。比較有趣味而能吸引遊客注意的是有特別紀念意義的藝術舘,尤其是藝術家的故居改成的博物舘。
在最後一種博物舘中,就我所拜訪過的看,亦有兩種。我參觀過安特維普的魯本斯的故居,亦去過阿姆斯特丹的侖布蘭故居, 但其趣味在於對名藝術家的生前居住環境與生活情形有所了解。魯本斯與侖布蘭的作品則分佈在全世界的大博物舘及宮殿裹,其故居中所收藏者不過一、二,或竟完全不存在,故其趣味有限。而第二類則可以西班牙巴薩隆那的畢加索博物舘及吐萊都(Toledo)的埃格里科(El Greco)博物舘爲代表。這些原都是藝術家的故居,但經過經營,成爲小型的各該藝術家的專用展覽舘,收藏了數目相當多的作品。
當然各舘的收藏亦因各該藝術家的生平、性質而有所分別。現代的藝術家因離我們較近,在收藏上比較完整,自幼年的習作到成年後的作品都很齊全,等於一種繪畫的自傳,有特殊的趣味。畢加索博物舘屬於這一類,在法國南部一山鎭阿爾比(Albi)中的拉.吐魯斯.勞特里克(Le Toulouse Lautrec 博物舘亦屬此類。比較早期的畫家此類傳記式的陳列是不可能了。畫家如達文西或較近的侖布蘭所遺存的草稿素描都散佈在世界各大博物舘及收藏家手中,至於未成熟前的書稿則幾乎不存在。
在我逛過的那麼多博物舘中,以西班牙的作品給我的印象最深刻。也許因爲西班牙在西方文化中屬於邊緣性的一類,在西方藝術上並不佔有重要份量,作家少,又沒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反過來說,意大利文藝復興諸大師的作品,又如魯本斯與侖布蘭,甚至法國十九世紀的畫家的作品,不但較廣泛的爲世人所知,而且作品流傳亦廣,複印品更是到處皆是。到歐洲的博物舘實地參觀,不過等於印證了書本上的所學而已,並沒有甚麼特殊的新鮮感受。
也許是西班牙的代表性畫家能深刻的反映了苦難的西班牙民族心聲以及她的歷史吧!在西方國家中,西班牙可以說是最不幸的了。早期的歷史是一片混亂,加上回数的入侵。而西班牙文化的重心,卡斯提爾(Castile),又是丘陵起伏,氣候乾燥,一片悲壯氣息的貧瘠高地。我搭乘全歐最慢的西班牙火車,穿過這一帶,但見石山嶙峋,禿嶺處處,村落與敎堂都是用粗石砌成,使人感到苦難的永恆。風景是壮魔的,但使我忘不了坐在我身旁的粗手粗脚的當地乘客。
十六、七世紀之間是西班牙的大盛世。可是這種財富與太平都是在專制武力與狄會可怕的異端裁判下的產物。歐洲十四、五世紀那種比較輕易自然的文明,以人爲本位的文明,恐怕不是西班牙所經驗到的。在馬德里以北三十英里,有一座獨一無二的修道院兼皇宮,是腓利朝的大建築。規模之大,本身就是一座小城,又像一座監牢。但是給我的感覺,似乎西班牙當年的統治者眞正是具有教徒的虔誠與戰士的紀律,完全沒有佛羅棱斯統治者那樣輕鬆,那樣有人性的生活態度。
在這樣嚴厲的氣氛下生存的西班牙盛世的老百姓,恐怕也不是很開朗、很自在的吧。埃格里科的藝術很明顯的反映了這種情緒,難怪腓利二世一生都不能欣賞他的作品了。維拉茲魁士才是眞正的宮廷藝術家,才是爲西班牙貴族的奢華生活與王廷的光榮史蹟作生動紀錄的人。埃格里科所畫的是這種生活的另一面。但是他的時代不允許他直接寫實,也沒法不依賴當時的權力而生存,很自然,他傾向於教會,爲教會服務,通過宗教的藝術,表達宗激的感情,他把自己對生命的看法流暢的表達出來了。
埃格里科原是希臘克里地人,年輕時,到了當時地中海的權力中心威尼斯,受大師提善的薰陶。他本是意大利年輕一輩藝術家中的翹楚,誰知得罪了羅馬的藝術界,乃西走文化低落而國力鼎盛的西班牙,參與裝飾腓利二世那座修道院兼皇宮的大業。
也許因爲他的個性孤僻,一方面得不到宮廷的賞識,一方面通過宗教的精神,體會西班牙的社會人生,所以在定居於吐萊都之後,他的畫風脫離了意大利的影響,在色彩與造型兩方面有了獨特的發展。色彩方面,他放棄了自意大利到尼德蘭所通用的暖調,改用冷色的洋紅與青藍。在形態上,他強調拉長的人形,拉長的面孔,而且使黑白的對比加強,使空間的層次減低,畫面呈現非常的表現力。
埃格里科的幾幅重要作品已流落到美國,但吐萊都的埃格里科博物舘中仍收藏了不少,雖沒甚麼第一等的名作,卻比較更能一覽大師風格的全貌。這座宅第改成的博物舘,座落在吐萊都古城的一個小巷的盡端,可看出畫家生前的生活相當富裕。當時吐萊都已失去了首都的地位,埃格里科受當地市民與仕紳的尊崇,可以自該博物舘收藏的很多畫像上看到。在燠熱的夏天,在古城的街巷中盤桓了半天,我喝了一瓶可口可樂,走進了清凉的有四百年歷史的宅第。我十分驚訝於這位大師的畫筆,似乎爲十九世紀的印象派繪畫伏下一頁。自然我更驚訝於如此具有抽象表現力的作品,竟爲當時的吐萊都市民所欣賞。這可以說明埃格里科的畫筆用文藝復興以後的手法表達了中世紀的感情,畫出了市民的心聲。
埃格里科生前的聲望雖限於一地,死後的聲譽日增,到今天,很多評論家認係西班牙盛期最偉大的畫家,超過了當時得意於宮廷的維拉茲魁士。我覺得這一點是毫無問題的。以我個人的看法,他的表現力絕不下於侖布蘭。
高雅是生在西班牙的國勢降至低潮的時代。作爲一個藝術家,他的生涯與他對國家民族所受的迫害,都有深刻而且沉痛的感受。他是一位宮廷藝術家。與維拉茲魁士一樣,要表達王家生活的歡樂與高貴,要賺取王室親貴的歡心。在一個苦難的國度裏,他代表了光、影的兩面,也表達了歡樂與痛苦的兩面。西班牙給予我的感動正是這種兩面並存的觀念。
在普萊都博物舘,高雅的作品陳列了幾個房間。使我很感驚訝的是幾個房間的展出幾乎屬於完全不同的風格。表現他的正面的一個展覽室,作品很像十八、九世紀流行的浪漫派作品,把每一位公主、王子的臉龐畫得很甜,用了粉紅色畫童年王子們的臉蛋。畫家的天才似乎發揮在對宮廷日常生活趣味的紀錄上。
但是比較引起一般觀衆興趣的是展覽了他的漫畫的房間。十九世紀初是法國支配西班牙的時代。高雅雖期望拿破崙的大軍是自由的使者,誰知法軍卻以征服者的姿態出現,大肆殺觀。西人在戰禍中所經歷到的災難,無疑是高雅歷久難忘的經驗。他的漫畫描述了戰爭、死亡與殺觀的可怕,帶着有力的批評的筆觸,是第一流的藝術家直接介入社會問題的早期例子。
所以高雅在藝術史上先是以「五月三日」一畫留名。他用深沉的色調。生動的描述當日法軍在馬德里槍決市民的一幕。當然,這已經是法國革命以後的事了,現代思潮的影響對於有責任的藝術家是不能避免的。
我個人眞正感到驚訝的是他晚年退隱後所做的一些恐怖怪異畫。很難想像到這位當年畫粉紅面龐的畫家,到晚年對西王昏庸統治下的社會發生如此大的反感。他把自己的感情用魔鬼與死亡的形象表達出來,使用灰暗而完全無色的調子。而他不厭倦的完成了很多幅,在造型與構圖方面,超過廿世紀以後超現實的恐怖作品,而筆觸極大膽,有野獸派之風。
我把他與兩百年前的埃格里科連起來想,覺得他們是屬於同一個傳統的。他們都是使用宗敎的主題來表達思想的,只是因爲時代不同,埃格里科用「異端裁判長」的面容所表露出的恐怖,高雅直接用魔鬼的扭曲、可怕的狀貌來表達而已。高雅乃是以這些非常有前瞻性的構圖奠定了自己在藝術上的地位。在普萊都的展覽室中,我感覺到他悲壯的胸懷,反應了西班牙當時民衆的心聲。難怪他的晚年如此凄涼,至於不堪在祖國終老,要死在法國的南部。今天在馬德里的一座小教堂裏,他的墳墓在他親手所繪的穹窿壁畫之下,供天下敬愛他的人瞻仰,算是祖國對他的貢獻一種事後的承認吧。
西班牙有史以來的第三位大畫家,應該是家喩戶曉的現代大師畢加索了。這位先生出生在西班牙,生長在西班牙,但西國在本世紀初已失去了培養藝術家最基本的條件。藝術的發展要贊助人。在過去贊助人是宮廷,而現代的藝術贊助人是有錢的中產階級,所以畢加索必須要到巴黎才能成名。
世人對畢加索的了解多半偏重於他在現代形式方面的建樹。廿世紀以來的很多所謂主義,多半是他所創造的,他幾乎是現代藝術靈感的泉源。對於他的作品,我自認有相當的認識。因爲,沒有一本現代藝術的著作不是用相當的篇幅來討論他的作品,介紹他的重要作品的。
可是當我在巴薩隆那的狭窄的街巷裏找到他生前的住宅,即今日的畢加索博物舘,我懷着不同的態度。我希望通過他的生活環境認識或感受他的人格。這是一種奢望,因為認識一個大人物自然不是容易的。但透過他自幼年至去世一連串的作品的紀錄,我自信比只看幾張傑作要有意義些。
這個博物舘沒有甚麼十分重要或偉大的作品,但正因爲如此,它的展覽比較親切。因爲不必以名作為中心展出,更可以依時間的先後,體會到他如何在心靈上成長,在技巧上成長。
我看到畢加索早年的素描,似乎與任何一個新學畫的人沒有兩樣。我感覺到他執筆的手掙扎着表達外在的形象,一種非常吃力的沉重的心情。所不同的,是他自早年起即十分留意於人世的現象,表達人間的戲劇。
自這一個角度去看畢加索,他早年的「青色時代」乃表現了深刻的憂鬱,故人物的形象無不漠然而冷靜。他稍後期的一些所謂「畫派」的創造,不過是爲了有效的表達他的深沉感受而已。這使我想起與畢加索同時的立體派畫家如格立斯等之作品與畢氏之作品完全不同。我想,畢氏以外的立體派畫家都是較膚淺的形式主義者,在玩弄用幾何形支解自然界的技術,而畢加索則以支解來看自然,以重組來表達人性。因爲他基本上是人道主義者,所以他所支解的、簡化的,都是人形,都是人間的戲劇。
我覺得他是可以上接埃格里科、高雅傳統的西班牙藝術家。他的最大的作品之一,是用抽象的形態描述內戰時民間苦難的「基尼克」 Guernica 。有很多藝術理論家自形式上了解他的作品,總離不了空間觀念或時間觀念的分析。純形式的分析對真正的藝術家是很不公平的。而我每看到畢加索畫上的人形面貌,一隻横眼一隻豎眼,或者鼻子與嘴巴混在一起時,不禁想到面目表情的誇張,而這種誇張所代表的情緒意義,十九是悲劇性的。
記得若干年前,曾與一位藝術家朋友談起,似乎在現代藝術的流派中,我眞正欣賞的只有畢加索。立體派已是歷史上的陳蹟,這位朋友對我的看法自是不以爲然的。老實說,即使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這種愛好是不是出於他的大名的震懾。在巴薩隆那,我忽然發現了這一眞象,心理上感到極端的經鬆愉快。
我尤其感到高興的,乃在西班牙三位代表各該時代的偉大畫家作品中,發現了悲天憫人的眞性情。在看了那麼多宮廷畫之後,感到藝術在錦上添花之外,到底有另一種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