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我們的文學夢 3》
2025/08/08 04:18:43
Excerpt:《我們的文學夢 3》
本書集結了13位作家的講座內容,暢談如何實現他們的的文學夢。
以下挑選白先勇的講稿摘要分享。
https://kishuan.org.tw/activity_detail1634.htm
紀州庵文學森林
「我們的文學夢」是一種邀請──邀請讀者進入十二位作家的夢與理想;聽作家鍾愛文學的理由,在文字以及語言的激盪中,彼此思索生命價值並且自我的實踐。自2012年起,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文教基金會以創新、服務、專業推進發展,同時履行社會責任,贊助由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統籌規劃,紀州庵文學森林執行的「我們的文學夢」系列講座,在2025年邁進第14年,舉辦了156場的精采講座。
書名:我們的文學夢 3
作者:楊索、焦桐、周芬伶、瓦歷斯.諾幹、白先勇、羅文嘉、顏忠賢、簡嫃、林良與林瑋、汪其楣、平路、陳義芝
出版社:上海銀行文教基金會
出版日期:2015/05
【Excerpt】
〈青春版《牡丹亭》十年之旅〉/ 白先勇
文學夢越界的那一刻……
談到「夢」,回想起來,高中畢業作的夢,是「建三峽大壩救中國」!當時,我的成績可以保送台大,卻因為這樣的夢想,選擇讀成大水利。沒想到,在成大求學的日子裡,「文學夢」來找我了,我天真的想:三峽的風景很美,不如邊建壩邊寫詩吧!年輕時可真會作夢。
後來,轉到了台大外文系,當時的校長是傅斯年,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辦了《新潮》雜誌,倡導了當時的文風。我想,校長會辦雜誌,創造一代文藝思潮,我們當然也要跟進,就在台大辦了《現代文學》。《現代文學》是編、寫、銷售「一條龍」的狀況,比《文訊》還窮。我自己送雜誌到漢口街的「上海印刷廠」,老闆不願意幫雜誌上機,我便威脅他:「你不讓我們上機,我就不走!」機器一邊印,我們一邊輪班校對。現在想想,作這樣傻的夢,似乎是年輕靈魂之必需,畢竟,這麼窮的雜誌,也辦了二十年之久,成員現在都已經是大師級的人物了。
在加州大學教了二十九年的書,一九九四年退休以後,以為可以雲遊四海,沒想到,又作了一個夢,人生的下半場換了跑道。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撈過界」,投身製作崑曲,在崑曲復興運動上用力。仔細一算,十年前的今天,青春版《牡丹亭》正在國家戲劇院首演,十年後的今年,我來到這裡,和你們談十年來的崑曲夢。
我和崑曲的特別淵源,可以回溯到抗戰勝利後。一九四五年底,全家遷到上海,梅蘭芳在抗戰八年間不太演戲,勝利後第一次回到上海公演,在當時是不得了的大事。後來,和他配戯的俞振飛告訴我,梅蘭芳以京戴出名,卻有很深厚的崑曲底子,當年的伶人都是崑、京不分,用崑曲來打底子。梅蘭芳八年沒唱戲,自覺嗓子沒辦法吊得太高,選擇了音較低的崑曲。此外,他「御用」的胡琴沒有到,俞振飛就提議:「我們一起唱崑曲吧!」剛好有笛王幫他們配。崑曲唱了四天,萬人空巷,黑市的票可以賣到一條黃金的價錢。正巧有人送票給我們,我便有機會跟著家人去看。到了我這個年紀,真的相信「緣分」會影響人一生,當年梅蘭芳唱的就是《牡丹亭》的「遊園驚夢」,十歲的我哪聽得懂呢!可是,崑曲和崑笛纏綿悱惻,那麼美的音樂,一下子就溜進了我的腦子,像唱片一樣轉,永遠在記憶裡播放。所以,我經常想,如果梅蘭芳當年唱的不是那齣戲,我和《牡丹亭》的緣分或許就沒有了。
……
從癡夢、尋夢到驚夢
後來,到了南京,我依舊想看崑曲,特別託人情商張繼青大師演了一晚,葉嘉瑩先生也去看了。張繼青有個綽號叫「張三夢」,第一夢是《牡丹亭》的〈驚夢〉,第二夢是〈尋夢〉,第三夢是〈癡夢〉,當晚演的就是這三夢。我一看,驚為天人,是藝術中的藝術,非常了不起!在上海看完《長生殿》,我跑到後台和演員請益,他們說,文革的時候,完全不能演戲,心中對崑曲的使命感還在,下放種田,趁四下無人,趕緊唱幾句,悄悄把戲詞背起來,就這樣把崑曲保留下來。他們在上海十二歲就學戲,第一齣就是《長生殿》,文革以後,大家慢慢從田裡跑回來,聚在一起,把戲唱完。
……
青春版《牡丹亭》是兩岸文化精英的合作,截長補短,完成文化大工程。而且,我們的影像資料非常完整,攝影師跟拍了八年,拍出二十多萬張影像。尤其是男、女主角,在他們最美、最燦爛,像朵花兒的時候,把他們的影像通通定格。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在台灣「再造」,應該是台灣文化政策重要的走向,《牡丹亭》走的就是這樣的路子,借用台灣多年培養的一流舞台藝術家,使之最後能夠成功。這麼大規模的戲,分三天演,一共演出九個鐘頭,有人質疑:崑曲調子這麼慢,演出時間那麼久,現代人追求快速,喜歡看好萊塢一拍兩響的愛情故事,誰有耐心看你的戲呢?我有一個理論:逆勢而行!就因為現代人太浮躁,崑曲會讓人安靜下來。大家看慣了好萊塢愛情的「速食餐」,看看《牡丹亭》男女主角眉來眼去二十分鐘,細細品味。
想法定調以後,最重要的就是選角。剛好二〇〇二年冬天,我受邀到香港講崑曲,一共講了四場。第一場在港大講,第二場在文化中心,主辦單位找了一千五百個中學生,講的都是廣東話,我嚇了一跳,該如何和他們談兩個小時的崑曲呢?如何讓他們不拿手機、不打瞌睡,這應該是我教書生涯最大的挑戰。突然,靈機一動,請朋友找來一群青年演員,打「俊男美女牌」,邊講邊表演,主題是「崑曲中的男歡女愛」,選了四則大膽偷情的戲。聽完演講,學生們好驚訝,原來崑曲不盡是他們所想的那般保守。學生的反應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暗想,如果青春版《牡丹亭》能順利完成,這些年輕觀眾未必不看我們的戲啊!當時替我演出的四個演員,我挑了兩個當青春版《牡丹亭》的男主角,其一是俞玖林,氣質、身材和嗓子都符合柳夢梅,高一分、矮一分都不對,手長、手短甩起水袖都會走味,俞玖林則什麼都對了。後來,我又跑到蘇州「選美」,選中蘇州姑娘沈豐英,眼角暗香勾,不多不少,太合適了!把男、女主角放在一起,有沒有化學反應?也很重要。結果,他們雖然台下吵架,一上台卻非常般配。
二〇〇三年,請了張繼青、汪班兩位大師,狠狠磨男、女主角一年。雖然他們很年輕,畢竟是坐科出身,有底子,不過,離上台擔綱大戲還差得遠。為此,我遊說兩位大師半天,說之以理,動之以情,總算把他們請到蘇州訓練演員。透過魔鬼式的訓練,男主角膝蓋出血,女主角以淚洗面,我也經常飛去蘇州探班,和他們共甘苦。眼看他們一點一滴的進步,我對崑曲增加了十二萬分的尊敬,真是了不得的藝術,邊唱邊舞,每個畫面都不一樣,困難度絕不輸於西方的芭蕾舞。張繼青磨女主角的水袖動作,做了三十次都不滿意,因為這是一種紀律極嚴的藝術,一點都不能苟且。
二〇〇四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國家戲劇院首演,演出前宣傳鋪天蓋地而來,整條街都是我們的旗子,《聯合報》還以頭版頭條報導。六場票總共上萬張,一個月前就搶得精光,一天最高的票價是兩千五百元,三天一套就是七千五百元了。票房這麼好,我壓力也就大了,如果失敗,不單是戲砸了,也會壞了崑曲的美名啊!那些年輕演員,哪裡見過這麼大的陣仗,萬一九個鐘頭的詞忘了其中一句,整齣劇就毀了,我真是替他們捏了一把冷汗。男、女主角一出場,雙腿、雙手果真一個勁地發抖。直到第一天三個鐘頭演完,觀眾起立鼓掌,一顆心才真的定了下來。
……
出走與尋根
二〇〇五年有趨勢科技和香港的企業家贊助,到美國巡演,我又開始擔心,連崑曲聽,都沒聽過的美國觀眾,會有興趣嗎?美國演出的第一站,就在加州大學,我在那裡教了多年書,比較有人脈,校長是台灣去的華人,很支持我們的演出。青春版《牡丹亭》一共在加州四所大學,演了十二場。二〇〇一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崑曲列入人類口述非物質代表遺作第一順位,我們到美國的演出,就是對此進行一種試驗。UC Berkeley的場地共兩千多個座位,票券銷售一空,最貴的票是美金兩百元一套,還要美國人看三天九個鐘頭,也真是勉為其難啊!幾場演出下來,觀眾有一半非華裔,沒有人半途離席,演完以後,大家也都起立鼓掌,還有西方人哭成淚人。一種表演藝術要全人類都能接受,鐵定是美到一個地步,超越文化、語言的阻隔,崑曲就是最好的例子。當時,為了推廣表演,我們到處演講,Santa Barbara的市長甚至宣布演出的那一週為「牡丹亭週」,滿街都是我們的旗子,不得了的隆重。
出了美國,我們又到倫敦演出六場,基本上場場九成滿,演出後也是起立鼓掌。《Times》更破例一個禮拜刊登兩篇劇評,一面倒的肯定,非常不容易。接著,我們又到新加坡、希臘雅典,二〇〇九年又回到北大,都相當成功,北大學生甚至寫下這樣的評語:「現在世界上只剩下兩種人,一種是看過青春版《牡丹亭》,一種是還沒看過,不入流的種人。」……
……
青春版《牡丹亭》演了十年,全世界都跑過,實驗證明,崑曲果真像聯合國所說,是全人類共同的文化財產。即使是華人世界,也有許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觀賞的過程中,卻都能保有一樣的興奮,是很不容易的事。在倫敦演出時,有三個留學生來找我,眼眶通紅,在外國的舞台看到自己的文化大放光芒,所流下的眼淚是非常複雜的。要西方人觀後站起來喝彩十幾分鐘,必須是直接打動他們的藝術。UC Berkeley在我們演出之後,音樂系和東方語言學系同年就合開了崑曲課,將崑曲視為寶貴的藝術。回首這十年的努力,最大的成就,如同我當初喊的口號:讓崑曲進校園!在各個大學演出時,有大半的票是學生票,用募款的錢來支持,還開了崑曲課,讓學生了解我們民族曾經產生這麼了不得的文化。
我有一種很深的感覺,自從五四運動以來,大學改制,模仿西方教育,成為追趕西方科技的奮鬥史。當然,這樣的追法很有成效,現在的建設都是靠這批工程師來完成,可是,在追求物質建設的過程中,也將傳統精神、文化抛棄了。我很想問國家的教育機構,是什麼樣的理論支持,需要將文化排擠出去,才能建設現代化的國家?其實,國外科學雖然發達,卻一點也沒有阻礙文化發展,反而有更深厚的思想基礎。我們有百年對自己文化輕視的歷程,在大學中沒有深厚的傳統藝術教育;同為亞洲國家的日本,連塊老木頭都很用心地保存,卻也沒停止發展他們的汽車工業。若文化的根不穩,我們就蕩來晃去,非常浮躁,是從十九世紀以來民族回不了魂的結果。
六〇年代,我非常迷戀現代主義文學,走了這麼長的一段路,回頭一看,已經能將自己文化的優劣看得非常清楚。因此,我為什麼作崑曲夢?很簡單,因為它美!推廣的結果,回饋很多,把大學生都迷住,北大學生還說:他寧願醉死在其中,不要出來了。在紐約演出後,有幾十個大陸留學生來找我,他們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都沒看過《牡丹亭》,在紐約看了一次,就迷住了。此外,就我所知,有四對情侶,是看過《牡丹亭》後結為連理,這幾段「牡丹緣」,大概是我最意外也最豐美的成就吧!
(顔訥紀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