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我們的文學夢 5》
2025/08/08 04:21:55
Excerpt:《我們的文學夢 5》
本書集結了12位作家的講座內容,暢談如何實現他們的的文學夢。
以下挑選羅智成的講稿摘要分享。
https://kishuan.org.tw/activity_detail1634.htm
紀州庵文學森林
「我們的文學夢」是一種邀請──邀請讀者進入十二位作家的夢與理想;聽作家鍾愛文學的理由,在文字以及語言的激盪中,彼此思索生命價值並且自我的實踐。自2012年起,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文教基金會以創新、服務、專業推進發展,同時履行社會責任,贊助由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統籌規劃,紀州庵文學森林執行的「我們的文學夢」系列講座,在2025年邁進第14年,舉辦了156場的精采講座。
書名:我們的文學夢 5
作者:駱以軍、張鐵志、鍾文音、羅智成、紀大偉、李維菁、馬世芳、郭強生、宇文正、蔡珠兒、蘇偉貞、利格拉樂·阿女烏
出版社:上海銀行文教基金會
出版日期:2017/05
【Excerpt】
〈我的夢中書房〉/ 羅智成
最近這段時間,我做的許多事好像都和書店有關。例如,醞釀許久的詩劇,長達兩千多行的《迷宮書店》已經進入出版流程;去年去成都主持了方所書店的開幕式,今年去深圳參觀了雅昌網的藝術書庫;另外又受邀規畫「閱讀綠帶」綜合書店…其實早先重新出版《夢中書房》時,就有預感,說不定有一天我真的會弄出一間實體的夢中書房,它至少有兩層樓,樓上窗明几淨看得到海,樓下有很多書櫃與書架,設計得像迷宮一樣。我會故作友善地請訪客進去逛逛,當他發現在書櫃之間要繞幾個小時才出得去時,就會放棄亂闖的念頭,乖乖停下來挑些書來看。
儲存夢想的庇護所
……
總的來說,書房就像我的心智迷宮,所有我喜歡的物品、嚮往的生活方式、空間情調、想做卻始終未做的白日夢,都被包括在內。做為一個文學創作者,最重要的,應該要有自己理想中的作品或象徵物件擺在其中。對我來說,理想的創作方式,就是待在現實中或想像中的夢中書房馳騁神思或閉門造車,當然,閱讀也因此顯現其重要性。
……
早年台北傳統書店一般刻板的排列方法,通常是前面、中間賣文具,旁邊書櫃在靠門口處擺字典、工具書,上面擺大部頭文學經典名著,中間則放暢銷書,最後面放升學參考書。當然,也有書店採用不一樣的排法,例如商務、世界就只賣書,還可以找到許多古代版本的古典文學或自己出版的文庫。我曾經在其中一間買過原版影印《史記》,買回家細看,才知道那是某個朝代的《史記》影印本,字非常小,表格密密麻麻,幾乎難以閱讀。可是,我同時也有一種彷彿拿到武林秘笈的興奮感。我有一大堆書都是這種武林祕笈式的收藏,只要擁有它,就覺得自己好像變厲害了,有沒有看完無所謂。我還有同樣等級,也是只讀了沒幾頁的英文版《莎士比亞全集》,非常厚,可以拿來當枕頭。後來到美國念書,我發現了體積更大的枕頭:《追憶似水年華》,三本英文版書疊在一起,十分壯觀。我只讀完前面失眠的數十頁,為了讀它我痛苦了一個多月,但每天晚上捧著書時就覺得自己正體驗著普魯斯特的回憶。高中時代,除了經典之外,連天文學教科書、飛機、戰車的詹氏年鑑都買了,那是一段「亂讀書」的時期,卻也是一段非常重要的閱讀時期。
大腦過動症文學實驗室
其實,閱讀與旅行很相似,只要常常讀書、或旅行,就會越來越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你也許一直以為自己很有文化氣質,但是,如果你喜歡看的書與電影都不是如此,你可能是對自己有一些誤解了。或者,你可能自認浪漫、文青,但每次出國旅行卻只想著購物,而懶得排隊逛博物館,那可能也要對自己重估。
透過閱讀,我發現自己真是大腦過動的人,而且也不一定那麼「文學」,但是,文學作品對我而言真的很有吸引力。因此,當我進步到主動找書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找文學作品,也漸漸知道有一些書也許好看好玩,卻不適合我;例如言情小說、武俠小說(當然我是入迷很多年之後才覺悟的)。當我裝模作樣想要更有程度的時候,便開始找徐志摩、朱自清或唐詩宋詞來讀。不算徐、朱,我第一次接觸到新詩集,是一本在牯嶺街舊書攤買的胡適《嘗試集》,四十開本,綠皮,算是接觸白話詩最友善的途徑。也買過一本印刷非常精美的詩集,但事隔多年,我才有能力分辨那是個頗差的詩人,只是比較有錢印書,但是買錯書雖然失望,卻一點也不影響我亂買書的樂趣。
……
進入主動感動的時期,開始有自覺地選書,我大量閱讀詩集、散文、理論。其中有少數作品,是長大以後還是常會陷進去,無法自拔的作品,也就是故事已經結束了,心情卻還陷溺在裡頭,我也一直想多創作出有這種感覺的作品。例如,許多人讀完《紅樓夢》,就不想離開作者所創造的大觀園生活與記憶,將自己的生命投射在其中;金庸的武俠小說、鹿橋的《未央歌》,對某些人來說也都有這種效果。《哈利波特》尤是如此,雖然巫師鬥法沒有太大的想像力,佛地魔則從頭到尾都在裝腔作勢,但是這一系列小說,仍然能讓大人、小孩沉緬在維多利亞時代豐富的超自然想像中,古堡、學院、生活方式,使人時時想重新造訪。《小王子》亦是如此,即使小王子已經離去,讀者也會覺得自己與他的交情不該僅止於此。最近,我比較常提的作品是《追憶似水年華》,在法國也出現了一種旅行團,專門去看普魯斯特書中提到的幾個地方,讓參與者彷彿回到自己的記憶與故鄉一般。閱讀感動中最厲害的,是讓讀者把自己與主角混在一起,以為自己能替代他過日子,即使主角離開,讀者仍然覺得自己過著那樣的生活。
創造中閱讀,閱讀中創造
教學生寫詩的這些年,我整理出許多「羅紀詩觀」:詩之所以特別,是因為詩其實很依賴讀者的參與。並不是所有作品完成以後就自然產生完美的溝通或閱讀效果,它還必須被盡可能的理解,有些時候就是讀者透過想像力重新創造的過程。
讀者經常忘記自己在閱讀中也同時是創作者,文字只是符號,不像影視媒體能直接創造、重現現場,在文學作品中,每一個讀進去的字,都是讀者透過自己的經驗去翻譯成自己理解的意義。同樣一句話,帶給你的感受與畫面,與別人的體驗很可能會不一樣。
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做為一個創作者來談寫作,但是,創作者與讀者在不同媒介上有不同的互動方式。如果是影視媒體的觀眾,通常很難介入創作,創作者通常把該表現的都表現完了。如果是小說,作者表達完備,讀者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若是詩,詩人通常點到為止,讀者能夠參與的空間就很大。因此,詩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人類有史以來尚無其他文學形式,像詩那麼依賴讀者。雖然,讀者很少認知到自己也正在創作,只覺得自己讀懂了作者的意思;但是,請各位想想,如果我寫出一句「此刻,我把我的雙腳浸泡在溪水裡」,讀者讀來,大概會感受同樣一股涼意,無論春天還是夏天,這股涼意從水傳到雙腳上,穿過肌膚,彷彿骨頭都覺得涼快。可是,這條溪到底多寬?是峽谷式溪流,或是平緩的溪水?河床是草、鵝卵石或大石塊?溪水是流過腳踝、小腿,還是膝蓋?作者都沒有說到,因此,讀者想像的畫面細節也都不同,都有自己的理想版本。
……
高中時期,我參加校刊社,高二擔任主編,校刊上盡是美麗新世界、佛洛姆或榮格的集體潛意識、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叔本華、里爾克……當時,有個長輩送我波特萊爾詩集《惡之華》法英對照本,我用很爛的英文,查了兩百多個單字,翻譯其中幾篇,登在校刊上。第一篇〈致讀者〉,波特萊爾就用愚蠢、蝨子、敗德、虛偽,把讀者臭罵一頓,讀得滿頭大汗。不論如何,我還是覺得非常得意,這當然也是武林祕笈效應,想到自己有一本法英對照的波特萊爾詩集,別人沒有,就覺得只要盯著看就可以功力大增,看不懂也不要緊。
……
我們就是在那個時期逐漸接觸到許多世界文明與文學的發展。雖然,那個年代消息不靈通,翻譯比較慢,我們通常比國外晚許多年接觸到新的作品,就連搖滾音樂也要晚好幾個禮拜才能聽到新發行的專輯。再者,這些翻譯作品不知道經過多少種語言,最後才變成中文,語意可能有錯誤。但是,誤讀也是一種閱讀。當時有些書的譯者都是詩人,用字非常美。例如紀德、艾略特或里爾克的詩集,翻譯版本多,讀起來不甚了解,但我們甘之如飴。後來,法蘭西院士程抱一出版了《和亞丁談里爾克》、《和亞丁談法國詩》,翻譯更加精準,看了越來越多的翻譯,才更紮實了解里爾克或其他作家。
文青精神撐台灣
那時候,文學主流是現代主義,什麼是現代主義?其實,文學史上並沒有一個派別叫「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出來以後,才更常把前面的文學流派稱為現代主義。簡單來說,現代主義就是十九世紀下半到二十世紀上半葉,所有前衛的文學藝術思潮之總稱。它代表十九世紀下半葉,人類進入以工業生產為主的現代社會後之種種適應不良、樂觀與悲觀、挑戰與回應。像未來主義比較樂觀,達達主義很悲觀,佛洛依德則很顛覆,發現了潛意識存在,等於間接否定人類理性的假設。在此之前,人類樂觀的認為,科學與理性、自由和民主,能讓我們在地球上創造天國般的世界。但是,佛洛依德告訴我們,人類知道的意識只是一小塊,有一大塊潛意識無法察覺,也無由控制。他的想法有如先知,沒多久,就爆發一次世界大戰,人類才知道自己有多麼不理性,為了一些奇怪的原因或偶然的事,死了一、二千萬人。
……
簡單來說,我們那時候玩的文學,都是很難讀的東西,不容易看,也不容易懂。除了像我們這種對現代主義狂熱,青春期就完全投入的重度文青之外,大部分人並不關心也不重視。因此,當時的文壇就發展出兩種極端,一種是像我們這種自以為是的人,高蹈、自大、追求像先知一樣的現代主義,自認為背負求知甚至人類的使命,也不打算取悅讀者;另一種,則安於較傳統的書寫與表達,因為容易懂、具親和力而較接近商業主義,台灣文學發展遂漸成為二元論的世界,直到上一個世紀的最後十年,由於社會進步、媒體推廣以及後現代化,才進入我稱之為「折衷主義」的時期:現代主義者不再孤芳自賞、抵抗中產階級品味,而更願意擁抱讀者、擁抱市場,傳統作家也裝備了更新的書寫意識與書寫技巧,更由網路書寫發展出更沒有包袱也更接近新一代讀者的新文學市場。
但我必須說明,前一種人,也就是現代主義者的創作,雖然多年後再看仍覺得晦澀難懂,孤芳自賞,但是,就是這些現代主義者把文學、藝術的可能性擴展到最大,也把内心的複雜度開發出來。也因為不針對讀者本來就喜歡的東西去創作,反而能實驗、開拓出許多新的主題或意識邊界,慢慢產生影響。正如艾略特所言,現代詩看起來與大部分人沒有關係,但是,它為英文摸索、創造更多可能性,使得英文能負載更多知識與靈魂內涵。也許,一開始的讀者不多,但至少影響了一些詮釋者與評論者,再逐漸影響到教師、專業學生與一般讀者。
……
我自己的觀察是,這些拒絕與資產階級商業文化合流的現代主義創作者,在上一個世紀未開始慢慢妥協,不再那麼生氣、叛逆,也不再以「嚇死你們這些中產階級」為創作目標,因此,作品又開始變好看了,卡爾維諾、艾可、徐四金到現在的駱以軍、吳明益、伊格言,都精采可讀、知感兼具。我的文學歷程,就是目擊現代詩從本來的實驗探索、另闢溪徑,逐漸和社會相互靠近,不再那麼是意識形態、美學態度的極端呈現,而漸漸轉化為風格化的語言。
相對而言,目前大陸的前衛藝術家則仍然將藝術創作視為一種強烈的生活姿態,文學觀與生活觀、世界觀嚴格綁在一起,詩還是一種異數,像台灣的六、七〇年代一樣,這些現代詩先行者比較辛苦,與群眾維持距離,摸索文字、心靈上的高度與極限,提供給我們很大的養分。但是,台灣已經進入後現代,過去被視為前衛的文字藝術,現在已經司空見慣,顯示社會進步。無論現代文學的養分有沒有在那一代開花結果,不可否認的是,它的確豐富、肥沃了這一塊土壤。那些混雜著非常前衛的後現代思潮,包括女性主義、同志文學、少數民族文學、去中心化,台灣在全亞洲都率先實踐在生活裡了。
目前,台灣最重要的軟實力就剩文青精神,當初現代主義者高舉理想、不妥協的旗幟;多年後,那些受過現代主義影響的人面對市場主義、商業主義,仍舊不願放棄理想,實驗著社會企業、生態農作、開咖啡廳或者開書店,成為台灣最具特色的資產。
從青春期開始的適應不良症候群,使我無意間參與現代主義文學創作,也經歷過多次論戰與反省。無論現代主義是否直接替社會帶來貢獻,至少,它培養出的文青精神,讓台灣產生最具穿透力的文化能量。
(顏訥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