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達索·薩爾迪瓦爾(Dasso Saldivar)的《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
2025/07/27 05:32:51
Excerpt:達索·薩爾迪瓦爾(Dasso Saldivar)的《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
從一本厚實的傳記可以分享什麼內容呢?或許就試著從影響一位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家開始摘要吧?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
作者:達索‧薩爾迪瓦爾(Dasso Saldivar)
譯者:卞雙成、胡真才
出版社:遠景
出版日期:2002/07
【Excerpt】
〈第六章〉
……
有一天晚上坐電車,加布里爾產生了看見神人的幻覺。誰知道是由於孤獨或者詩看得過多呢,還是兩者兼而有之,反正三十四年以後他確實這麼說的。講述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外祖母特蘭基麗娜和姑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那樣的「木頭臉」,也是講述幼年在亞拉卡達加鎭看見鬼怪以及撞見那個住在外祖父母家的街對面的死人的故事時的毫無懼色的那張臉。他認為毫無疑問在電車上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法翁(Faun)」,「他衣著入時,就像一位剛剛參加過葬禮的部長先生,不過犄角、羊鬍子和精心保護在奇特的褲腿下的蹄子讓他露了餡。」當天夜裡他打電話給朋友們講述電車上看見的神人,可是電話沒有找到貢薩洛.馬亞里諾,自然也沒找到兩年以後才認識的阿爾瓦羅.穆蒂斯。於是返回原先的弗洛里安大街的公寓,寫出了第二篇小說《電車上的法翁的故事》,投給了《時代報》的文學副刊,該刑三年前登載過他以哈維爾.加塞斯為筆名發表的一首詩。小說根本沒登,也沒有任何答覆。一年以後,自由派領袖豪爾赫.埃列塞爾.蓋坦遇刺身亡引發了暴力衝突,公寓著火,這篇小說的草稿連同他的財物一起被烈焰吞噬了。
等第一個短篇小說發表又等了幾個月,直至遇見另一種法翁,二十世紀小說界的大法翁弗蘭茨·卡夫卡。這一相遇著實令他眩暉,並且改變了他的創作方向,甚至確定了他以後的寫作模式。事情發生在公寓的一天夜晚,豪爾赫·阿爾瓦羅·埃斯皮諾薩這個沿海地區的學生,出身辛塞縣一小康之家,後來做了幾家大公司的經濟顧問。當時頗為貪書,藏書也全。一天下午豪爾赫向加布里爾推薦並且出借了《變形記》——此前也借過幾本別的書。《變形記》的幾段加布里爾三年前在中學四年級的文學課上聽過,那是由於卡夫卡的小說與亞拉卡達加鎭這個孩子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無法擺脫的精神變態》相似,因而被拿到課堂上念的。一九四七年八月中旬那天下午,加布里爾帶著書回到沿海學生的公寓,從樓梯上到二層,走進與同鄉多明戈.馬努埃爾.維加合住的房間,脫掉外衣和鞋子,坐在床上。翻開這本封面粉紅色的薄書,發現是豪爾赫.路易斯.波赫士翻譯的——他當時對譯者尙一無所知——,開始讀道:「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的肚子……」加布里爾亢奮地合上書,如痴如醉地嚷道:「眞他媽的絕了!」隨即想起來:「哎,外婆也是這樣講過的呀!」繼而讀了一個通宵,再次覺得心搖神蕩,一如九歲那年看了散頁的《一千零一夜》,一如聽了外祖母特蘭基麗娜講的鬼怪故事——又瞎又瘋的她已於四個月以前在蘇克雷鎭逝世,臨終之際呼喊著她喜愛的那些死人的名字,其中夾雜著塞維羅.卡塔利納和坎德拉里奧.奧維索的零散的詩句。加布里爾隨即思考的是一種信念與需要,「於是我想,噢,原來文學可以是這個樣子的,於是我眞心喜歡上了這個樣子,我一定也要這麼做。因為從前我以為這些東西文學不能寫:在那之前我曲解了文學,認為文學是另外一種東西。當時我想既然在《一千零一夜》裡可以從瓶子鑽出一個妖魔,既然可以像卡夫卡這麼寫,那就是真的可以這麼寫了,那就是眞的存在另一條途徑,另一條渠道的文學創作。」
從堪稱他人生重要里程碑之一的這一刻起,加布里爾立志要做小說家,小說大家;決計聽從中學文學課那位老師幾年前的勸告,讀遍到那時為止人類撰寫的不朽的長篇小說和優秀的短篇小說以及其他作品,先從《聖經》開始。這樣,詩歌愛好開始為小說愛好所取代,他讀《托梅斯河上的小拉撒路》、《塞萊斯蒂娜》、塞萬提斯、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果戈理、狄更斯、福樓拜、司湯達、巴爾扎克、左拉、維克多·雨果、托馬斯.曼。
他不光按部就班地讀書,而且在看完《變形記》的第二天坐下來,依據從卡夫卡那裡獲取的啓示,撰寫第三個短篇小說《第三次無奈》(其實算是第一部名副其實的短篇小說)。他一動筆,如同後來寫作所有的長篇和短篇那樣,就開始打擾朋友。貢薩洛.馬亞里諾後來回憶說,加布里爾「開掘主題,鋪敘細節,嘴裡嘮嘮叨叨,同時不辭辛苦地又寫又改,字斟句酌。他就是這樣創作第一個短篇小說的」。寫了幾天,一件偶然的事情使他加快了速度。他在《觀察家報》每天刊出的「城市與世界」欄目,看到作家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外號「尤利西斯」)致讀者阿爾圖羅.科雷阿的一則簡短的回信。這位讀者前不久給愛德華多寫信抱怨道,由他主持的文學副刊「周末」一味刑登外國作家的短篇小說和散文,而其創立的宗旨則宣稱重點要為「哥倫比亞新作家充當廣告牌」。愛德華多在專欄答覆說,雖然本國青年創作的文學作品不甚豐富,近期也將發表一些鮮為人知的作家的來稿,他還提到了一個名叫阿爾瓦羅,穆蒂斯的文學新人,副刊的版面優先向哥倫比亞作家的稿件開放:最後說:「我十分熱切地期待著那些『由於自己的作品缺少一種恰當的傳播而尙未爲人所知的』新詩人新小說家向我投稿」。
加布里爾於一個星期五下午讀了這則消息,立即看到了平生第一個良機,因為首都另一家大報《時代報》,對他這樣的新手來說是一道不可企及的高門檻(數月前那篇不走運的關於電車上的法翁的故事寄去查無音信即是例證)。於是他坐下來,將這篇從卡夫卡身上獲取的靈感而命筆並一直在寫的短篇小說《第三次無奈》一氣呵成。下周一,他把手稿裝入信封,寄給《觀察家報》的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
加布里爾確信一兩個月後,薩拉梅亞·博爾達會予以發表,因爲作品頗具卡夫卡風格,賦予哥倫比亞文壇一種嶄新的創作手法。不料十五天後,他遇到平生第一次驚喜,而且大喜過望。這天是星期六,他走進第七大道一家咖啡館,見一人正在讀他的小說,小說登在《觀察家報》副刊上,占了六大豎排的版面。他理所當然的反應是去買報紙,可由來以久的問題出現了,缺少五分錢。他折回原先的弗洛里安大街的公寓,對一位友人講了此事,兩人隨即上街買報。終於看清了,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三日星期六的《觀察家報》第八版副刊的「周末」專欄,登載著加布里爾.賈西亞.馬奎斯發表的首篇小說,還配有畫家恩里克.格勞的插圖。發表作品已不是首次,可在國家的大報上發表卻是頭一回。從此,年僅二十歲的賈西亞,馬奎斯從正門步入哥倫比亞的文學殿堂。
……
一個半月後的十月二十五日,《觀察家報》刊載了他的第二篇小說《夏娃鑽進貓肚裡》。這篇作品十分流暢,但沿襲了前一篇構思的路子和卡夫卡式噩夢般的描寫,講述一件轉世投胎的事例時,再次出現了孤獨、思鄉、宅院、冥府的和祖傳的恐懼、死亡、超越死亡的願望等,也是首次顯露了劣根遺傳與紅顏薄命的主題。
過了三天,給加布里爾發表了兩篇引起讀者熱情歡迎的小說的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尤利西斯),在他主持的每日專欄「城市與世界」向全國宣布和評述了一位天才的獨特的新作家的出現。這一短評標誌著哥倫比亞及拉丁美洲文學批評的一個里程碑,因為他不僅是關於賈西亞.馬奎斯的第一篇評論,也是對他未來走向的第一次預言:
「本報文學副刊『周末』的讀者們可能已經注意到一位奇特的氣概非凡的新作家的出現。兩部業已發表的短篇小說署名加布里爾·賈西亞·馬奎斯,這個名字我以前一無所知,現在從編輯部一位同仁那裡獲悉,《夏娃鑽進貓肚裡》的作者是法律專業一年級一個青年學生,尙未達到法定的成人年齡。這個消息讓我吃驚不小,因為在賈西亞.馬奎斯的作品中,能夠察覺出一種令人驚嘆的或許是過早的成熟。他的文筆清新,無須訴諸柔情矯飾,便把我們引入潛意識裡尙未勘察的區域。想像的天地可以出現一切,然而,善於自然地樸實地不裝腔作勢地展示已經採擷的珍珠,卻不是每一個剛剛接觸文學的二十歲的年輕人都能做到的。
「加布里爾·賈西亞·馬奎斯,一位優秀的新作家誕生了。我不懷疑他的才華,他的獨特的風格,他的寫作願望;可我拒絕相信——這絲毫不會貶低他的個人價值——他是哥倫比亞青年中惟一的一個。」
讀了國內這位學識淵博和頭腦冷靜的作家為他寫的評論,加布里爾覺得一陣眩暈和些許擔憂,主要倒不是因為那些盛讚,而是因為落在肩頭的巨大責任。他想,現在必須繼續寫下去,寫一輩子,爲「尤利西斯」爭光。加布里爾的這位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和文學導師,多年以後還做了他的朋友。
與卡夫卡的相遇及兩篇小說的發表,更加拉大了他和大學的距離。但是這年他還是完成了法學專業一年級的學業,儘管「統計學」和「人口統計學」不及格,「法學概論」和「憲法」勉強及格。假期他回到蘇克雷鎭探望父母,並且繼續寫短篇小說。翌年一月十七日,即「波哥大事件」暴力活動的蔓延促使他返回加勒比地區三個月之前,《觀察家報》發表了他的第三篇小說《土八該隱鍛造一顆星》,其中死亡的存在同樣是令人肝腸寸斷的和主導一切的。這樣,四個月裡他接連發表了三部讓國內文壇覺得耳目一新的短篇小說,從而被看作哥倫比亞小說界前景無限光明的作家。
在蘇克雷鎭當順勢療法醫生兼藥劑師的父親,得知長子荒疏了法學專業的功課轉而舞文弄墨,也認爲他「不可救藥」。有些人把這個青年看成哥倫比亞文學界前程無量的小說家之一,而加布里爾.埃利希奧.賈西亞卻只把兒子當作全家未來的搖錢樹。此外,對於他那樣的門第卑微的窮苦人家來講,家裡出一個大學生是一種榮耀,這榮耀能夠綽綽有餘地彌補社會特權與世襲爵位的缺欠。因此,一九四八年二月,加布里爾沿著以往的馬格達萊納河上的水路回到大學,在法學系二年級注了冊。這只是為了寬慰父親,而並非出於他自己繼續學習這個專業的興趣「「從前一年開始興趣便已消失了。
過錯在卡夫卡。是他的作品啓示加布里爾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小說藝術,並且找到了一條與衆不同的創作途徑:同時,加布里爾預感到了自己能夠成為哪一類作家。他中學時形成了對文學的曲解,遇見卡夫卡之前一直認爲小說大抵就是現實的複制或再造。可是,卡夫卡用一套迥異的類似於夢幻世界而非現實生活的法則,向他表明那種想法不對,小說是現實的移植。或許由於過去的曲解,他此前才對詩歌比對小說更加傾心。
跟一些研究者——譬如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的見解相反,《第三次無奈》、《夏娃鑽進貓肚裡》、《土八該隱鍛造一顆星》和短篇小說《藍寶石般的眼睛》的大部分作品,並不構成賈西亞·馬奎斯的「史前時期」。他的「史前時期」是在錫帕基臘市國立男子中學度過的那四年,他在這裡患上了文學麻疹,入魔般地系統地讀書,寫作隨心所欲的模仿性的散文與詩歌。在錫帕基臘,他已經是一個脫穎而出的作家,一個具備雛形的作家;有成為作家的稟賦、修養、決心甚至需要。卡夫卡所做的,是通過《第三次無奈》及其他短篇小說,在文學的迷宮裡為他重新引路,使他的奮鬥方向更加明確,幫助他重新觸摸外祖母特蘭基麗娜和《一千零一夜》的脈絡。因此,命運就這樣確定了:從現在起直至永遠,亞拉卡達加鎭郵電所報務員的兒子加布里爾·賈西亞·馬奎斯都是故事的創作者和講述者,一如山魯佐德、弗蘭茨·卡夫卡和特蘭基麗娜·伊關蘭·科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