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林文月的《山水與古典》
2024/08/08 05:59:28
Excerpt:林文月的《山水與古典》
書名:山水與古典
作者:林文月
出版社:三民
出版日期:2012/01(二版)
內容簡介
本書收林文月教授所撰有關六朝及唐代之田園、山水、宮體詩等論著,以及她的外祖父連雅堂先生之為人與文學生活,並兼及於中日古典文學的比較研究。六朝詩為作者的專攻對象,本書所收各篇,於專題多有啟發性意義,多年來為中外學者所樂於引用;有關連雅堂先生的文章,有第一手資料,足供臺灣文學研究之參考;而作者譯注《源氏物語》,其相關之中日比較文學研究論著,自亦不容忽略。
【Excerpt】
〈陶淵明.田園詩和田園詩人〉
說到田園詩和田園詩人,只要是對文學史稍有認識的人都會很自然地想到陶淵明以及他那些恬淡純美的詩篇來。在魏晉那個文學的浪漫主義時代,詩的潮流本來是傾向於駢儷的形式,和玄虛的内容的;只有淵明的詩能特立於時代潮流之外,用淺白平易的文字,描寫農村田園的日常生活,與沖澹淳樸的自由思想。為什麼他的作品能像孤峰別流般獨具清新的一格呢?這正如他自己的詩所說的:「結盧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
酒〉),因為他避開了現實的宦海是非,隱遜於田園自然,所以他的生活能不受世俗的騷擾,甚至於他的詩也能不必迎合文壇的趨向。關於淵明隱居的動機,史傳上都說因為他「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其實,這只是他退出俗務是非的一個籍口而已。《晉書》,《宋書》及《南史》都把淵明列入人隱逸傳〉中,鍾嶸《詩品》亦謂:「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幾乎歷來談淵明的人,都以他為消極的逃避現實的隱士,然而觀其詩:「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擬古〉)、「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飲酒〉),其〈感士不遇賦〉亦云:「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庶進德以及時,時既至而不惠。」可見初時淵明是有用世之大志的,只是官卑職小,欲有所為而不能;及至劉裕篡晉後,更感慨於政治的汙穢腐敗,和社會的混濁黑暗,對於整個現實有所不滿,所以他才毅然致仕退隱,過著獨善其身的生活。由於他的曾祖陶侃曾經做過晉朝的大司馬,所以先儒往往把淵明的致仕隱居解釋做「恥仕二姓」的忠君行為,關於這一點,梁啟超先生說得好:「如果說他在爭什麼姓司馬的姓劉的,未免把他看小了。」這並不是說淵明沒有愛國的思想,只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境界是更高遠的,從其〈飲酒〉詩第二十首所云:「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二語便可知劉宋固非他心中的理想環境,而司馬晉朝也絕不是他所嚮往的。因為政權傾軋,宦海是非,「舉世少復真」,而自己又沒有澄清天下的能力,所以只好退隱「多素心人」(〈移居〉詩語)的鄉間了。在農村田園裡,淵明找回了真我,和適合自己個性的純樸環境。我們看他下面幾首詩,便可想見他自得其樂的一斑了。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腿開我襟。息交遊閑業,臥起弄書琴。
園蔬有餘滋,舊穀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
(〈和郭主簿〉)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兹。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移居〉)
秋菊有佳色,衰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入羣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嗷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飲酒〉)
……
除淵明之外,歌詠大自然的詩章不是沒有,元嘉文壇之雄的謝靈運,即是畢生致力於模山範水的大詩人,但是由於他歌詠的對象是奇峰峻嶺,急流響澗;所沿用的筆法是整齊華美,堆砌雕琢,所以他所創始的「山水詩」,也就與「田園詩」迥異其趣了。其後,文學的浪漫思想愈盛,遂有齊、梁唯美文學的產生。宮體詩輕艷之風盛極一時,餘波蕩漾,延及初唐詩壇。
「田園詩」在陶淵明之後,曾經寂寞了一段時期,及至盛唐之際,王維、孟浩然、儲光義、劉長卿等愛好大自然的詩人出現,這一個詩域裡的清新的典型才又得到了延續。現在各舉若干首以明之: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興醉,狂歌五柳前。(王維〈輞川閒居贈裴迪〉)
谷口疏鐘動,漁樵稍欲稀。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
東臯春草色,惆悵掩柴扉。(王維〈歸輞川作〉)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鹿柴〉)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竹里館〉)
故人俱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孟浩然〈過故人莊〉)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曉〉)
種桑百餘樹,種黍三十畝。衣食既有餘,時時會親友。夏來菰米飯,秋至菊花酒。
孺人喜逢迎,稚子解趨走。日暮閒園裏,團團蔭榆柳。酩酊乘夜歸,涼風吹戶牖。
清淺望河漢,低昂看北斗。數甕猶未開,明朝能飲否?(儲光義〈田家雜興〉)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儲光義〈釣魚灣〉)
寂寞江亭下,江楓秋氣斑。世情何處澹,湘水向人閑。寒渚一孤雁,夕陽千萬山。
扁舟如落葉,此去未知還。(劉長卿〈秋杪江亭有作〉)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同上〈送靈漱上人》)
以上諸詩,作者雖不同,然而詩的基本情調卻是一致的。詩的題材都取自田園自然,或純樸的村野風光,而在措詞用字方面,也都極清新淺白,保持了陶詩的典型風格。其中如孟浩然的〈過故人莊〉和儲光義的〈田家雜興〉二首,全篇之中幾乎無一處不酷似陶詩。餘者如:「墟里上孤煙」、「惆悵掩柴扉」、「悠然遠山暮」、「荷笠帶斜陽」等句,在意境上也極近陶詩之「依依墟里煙」(〈歸園田居〉)、「長吟掩柴門」(〈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悠然見南山」(〈飲酒〉)、「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而上舉王維第一例之末句「狂歌五柳前」則更明白地顯示作者在寫詩時深受著淵明的影響了。
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的是,以上諸人之作,在風格上雖十分近似陶淵明的田園詩,卻只能說是近似陶詩的一部分而已。因為上列諸家的作品,雖然都描寫田園風光,表現著大自然恬靜優美的風物,或樸厚真摯的人情,然而他們所寫的乃是農村生活甘美的一面,卻都未曾涉及其勤苦困窮的另一面。儲詩人田家雜興〉所表現的是農人衣食自給有餘的閒暇情調。
……
在四個人之中,王維是少年得志,晚年看破世俗的貴族隱士;孟浩然是早年隱居,中年後心懷魏關,最後因不得志而復隱的人;儲光羲和劉長卿,則都是宦海屢沉浮的人。無論是先仕後隱,先隱後仕,或時隱時仕,他們都未曾像陶淵明那樣把自己澈底融入田園生活之中,而只是羨慕隱逸生活的恬淡優閒而已,所以他們所看到的只是田園的優美,體會到的只是隱逸生活的閒靜,他們的詩裡自然也就充满了和平與歡愉了。只有陶淵明,他棄官歸田之後,便真的戴上了斗笠,拿起了鋤頭,過著躬耕自給的農人生活,他能體會到田園生活的全部——包括田園純樸的美,和農民奮鬥的苦,因而他的詩中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一份飄逸的間情,也有「風雨縱横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這種不加掩飾的苦嘆。他不作無病呻吟,但是當受飢寒煎熬時,他也沒有故作瀟灑,這種忠實反映田園農村生活的詩篇不僅在王維、孟浩然、儲光義和劉長卿的作品裡找不出第二個例子來,即使在其後的柳宗元、韋應物等自然派詩人的作品中也不易見到。故稱陶淵明為田園詩人之大宗,實在是最恰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