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of a Prous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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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印日期:2024/10/08
Excerpt:林文月的《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
2024/07/23 04:40:10
Excerpt林文月的《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

書名: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
作者:林文月
出版社:有鹿文化
出版日期:2009/09/01

《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除了林文月在文學、藝術、翻譯方面的文章之外,特別刊出了她珍藏多年從未曝光的私房照、莊靈先生的攝影作品、臺靜農先生的字畫,以及張大千最後一位入室弟子孫家勤先生的畫作等等。
附錄則收錄了林以亮先生、何寄澎先生撰寫的文章,分別談到林文月的翻譯、散文特色,與文學史的意義。
《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之於林文月,正如同《饗宴》之於柏拉圖、《十日談》之於薄伽丘,也如同《蒙田筆記》之於蒙田──最見深入、完整和體系。

Excerpt
〈視靈七十——莊靈攝影展序〉

微陰的暮春午後,在微暗的咖啡館一隅,莊靈、夏生和我翻看著他們從關渡攜來的四大本舊相簿。
攝影者莊靈敘述著一張張照片的由來。最前面那張原版和放大的照片,是他的第一張作品。民國四十二年莊靈初中畢業時為同學拍攝的黑白照片,已然發黃,但清晰可辨。四個身著卡其布制服的男孩都理著平頭,雖然姿態面容各異,卻都是當時標準的中學生模樣。拍攝者在相機鏡頭的後面,所以看不到。想必也是那樣子的吧。
五〇年代的台灣人民,生活簡單樸素。中學生的模樣從南到北都十分類近。莊靈所讀的學校是台中一中,但表面看來,台中一中的學生和台北的建中、高雄的雄中都無啥分別;當然,在相同的制服之下,每個學生的個性和思想還是有不同的。「這四位同學之中,有兩個至今還保持著聯繫,有一個音訊不明,另一個已經作古多年了!」莊靈指著相片上的四位同學說,言語間顯然有傷逝的感喟。幸虧還有照片留下來,我心裡想著。
相簿裡保留了一些莊靈年少時期生長的中部台灣北溝村。說得一口京片子的莊靈雖然是北平籍貫,但他誕生於貴州,其後隨雙親家人暫居過四川和南京,最後來到台灣。時局離亂,因緣際會,造成了許多東南西北之人。台灣成了莊靈的鄉土,北溝有他最甜美的記憶。
他的父親莊嚴先生畢生服務於故宮博物院,敬謹典守國家的寶物,抗日時期莊先生和一些忠於職守的故宮人員,護守著文物精華,輾轉貴州和四川。國民政府南遷時,又從南京渡海護運寶藏來台灣。今日台北宏偉的故宮博物院尚未建造之前,那些國寶全都存放在氣候比較乾爽的台中縣霧峰鄉北溝村外的山邊庫房裡。莊家和與國寶同時來台的故宮職員們,便也都與文物毗鄰而居,住在庫房附近。我想,那是以身、以生命庇護國寶文物的具體說明吧。
北溝那個樸質的鄉下,就是如此成為少年莊靈的生長背景,直到他畢業後赴台北就業為止。莊靈在微暗的咖啡館一隅攤放相簿,一一指認老式的方形黑白照片裡的屋舍、田園和樹草說:「這是我的老家。」「這是我們屋後的園子。」「看,屋子很簡陋,家具也平凡。隔間甚至都沒有門,只是垂著布幔權充區隔而已。」我想像,他和他的三位兄長,便是在那樣簡單的老家幸福成長的。
北溝那個中部的鄉村,那個山邊的存放過故宮寶物的臨時庫房,我去過一次,並且有幸近距離目睹過那些寶物。那是民國四十五年的春季。那一屆的台大中文系學生只有十幾個,而我們班的畢業旅行,是由系主任臺靜農先生帶領去參觀北溝的故宮庫房,以及附近的日月潭等地。事實上,除了北溝以外的景點,是由我們同學帶領臺先生去遊覽,而藉由臺先生和莊嚴先生從早年在大陸相識同窗到先後渡海來台的深厚友誼,我們才得以在畢業旅行的途中安排了北溝。至今,我仍清楚記得趁著故宮文物的定期曬晾檢視期間,我們乘坐各種交通工具,輾轉抵達北溝時,莊先生和他的幾位同事在門口熱烈歡迎的情形。我也記得那簡單的庫房,正是莊靈指給我看的那幾棟樸實的房子。不過,樸實的房子裡卻展列著無價的歷史文物。最難忘長方形木桌上只覆蓋著白布,而毛公鼎就端放其上,沒有設置玻璃罩,也沒有繩索限制參觀者與寶物的距離。小心翼翼端詳伸手可及的寶物,當時衷情感動的情形,我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至於莊靈所指的「老家」,我們有沒有進去過?已在我記憶之外了。當時的莊靈大概還沒有上大學,後來,反倒是先認識了他的兩位兄長莊因和莊喆,人生的因緣豈不美妙!
認識莊靈,是他已然大學畢業成為一位優秀攝影記者以後了。在出國的機會不多,資訊貧乏的六年代,我與全台灣的人民一樣,往往每天依時守著一方小小的螢光幕,許多的新聞便是伴同語言的說明,透過那些影像掌握到,例如在世界各地舉行的運動競賽、外國的政事、本國對外的要務及文化活動,乃至於附帶而介紹的一些異國情調風光等等。其實,我是後來才聽臺先生說,那一位提著電視攝影機跑遍五大洲的記者便是莊先生的少子,莊因和莊喆的弟弟。
有一回,臺先生出示了莊靈為他和莊老先生拍攝的一張放大的黑白影像。背景是我熟悉的「龍坡丈室」。那個日式書房,是許多台大的同學最喜歡去拜訪老師的地方。照片裡的臺先生坐在書桌後的籐椅裡,嘴上還叼著一支菸斗,煙霧裊裊,正聚精會神握筆寫梅。旁邊立著他的詩酒藝術老友莊先生,亦正專注地看著桌上伸展開來的宣紙和運轉的筆勢;一手輕扠著腰,另一手的指間,夾著點燃的紙菸。那一張色調稍深且偏暗的相片裡,兩位老人都穿著舊軟服貼的深色長袍。極其自然,極其豐富。不論認識或不認識兩位老人的觀者,都會深受感動。無須一字解說,照片本身已說明一切。
在相簿裡,我又看到那一張照片,以及其他近代文藝界人士的肖像。我想,有時候直接訴諸視覺的效果,或者較之迂迴敘述的文字更具有震撼性的吧。人物如此,靜物如此,草木、山水、自然,莫不皆然。我曾經為一份刊物寫過幾句話;我用文字記錄生活,事過境遷,重讀那些文字,驚覺如果沒有文字,我的生活幾乎是空白的。我想,對於莊靈而言,攝影大概也記錄了生活,更可能豐富了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