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大衛.達姆羅什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
2024/07/14 06:23:33
Excerpt:大衛.達姆羅什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
……
二〇二〇年一月,我圍繞即將要參加的會議和演講邀請做了一些旅行計劃。然後新冠病毒來了。我只來得及在二月去了馬斯喀特,但接下來很快就陸續取消了去東京、芝加哥、貝爾格萊德、哥本哈根和海德堡的行程。短時間內,環遊世界的旅行大概都得取消。但我究竟想要做什麼?菲萊亞斯·福格環遊地球時乘坐了汽船、火車、熱氣球、大象和馬車,但凡爾納沒有環遊地球。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從未離開過歐洲,在他於一八七二年寫作這部小說的時間裡,他沒有離開巴黎半步。
他不需要去旅行,因為他可以在他的大都會也即世界之都遇到整個世界。他在巴黎咖啡館裡有了這部小說的構思,因為他讀到報上的一篇文章,鐵路線和汽船航道能夠讓人在八十天內環遊地球。
在疫情期間,連咖啡館也去不了。我於是想到了另一個文學模式:薩米耶·德梅斯特的小經典《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Voyage autour de ma chambre) ,德梅斯特是一個年輕的法國貴族,他曾效力於皮埃蒙特的軍隊,在一七九○年,他因為捲入一起決鬥事件而被懲罰:法官判決他在租住的房間裡軟禁四十二天一真正意義上的隔離(quarantine ),在詞根上就是指四十天的禁閉。因為不能像往常那樣在夜晚與朋友飲酒賭牌、和意大利女郎調情,德梅斯特決定把自己的房間當成一個微縮世界。他模仿同時代富家子弟漫遊歐洲的“壯游” (Grand Tour)——十八世紀相當於今天的間隔年(gap year)那樣的安排,他根據房間裡一切事物,從書籍到繪畫到傢具,寫了一系列生動的隨筆和小說。我也可以這樣做,於是我邀請讀者和我一起在萬維網上旅行十六個星期,從二○二○年五月到八月,我們每週一起通過閱讀五本書來探索一個塵世中的地點。每周從週一到週五,我挑選不同的書來和大家分享,週末則休息,由此在新冠疫情導致時間序列近乎癱瘓的狀態下,我們仍可保持有工作日和週末之分的虛構。這本書就是這一探索的產物。
……
在每一個篇章共同的佈局和主題內部,我們探索作家們創作的多樣性,他們如何理解自己的故鄉和他們的文化遺產,這些多樣性往往引發驚人的不同效果。我們作為讀者,也用他們的作品來理解自身,我不時從自己的親身經驗中舉例,以此說明文學能構造我們對自身和世界的理解,這在艱難歲月中尤其重要。我選出這八十部作品,不是意在列出——若借用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的副標題——“跨越所有時代的作品和學派”。我所選擇的是尤其具有“世界性”的作品,這些作品的寫作,源於作者在反思自己所身處的世界,以及種種邊界之外的更寬廣的世界——或許是通過筆下人物的海外歷險,又或許是經由外部世界的衝擊。一路上會有不期而遇,有時則是意料之外的變動、轉向和並行,我希望你們由此可以對長久熟悉的作品產生新的感受,並收穫令人興奮的新發現。
話盡於此。八十本書在等待我們。就像馬道拉的阿普列尤斯在他的傑作《金驢記》開篇所說,Lector, intende: laetaberis:傾心吧,讀者,你將心生喜悅。
——大衛·達姆羅什,〈導言:起航〉(宋明煒 譯)
入手一些新書,經過一番天人交戰,也就決定先挑出美國比較文學教授大衛·達姆羅什的這本因應疫情而誕生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而在翻閱之後,也很快地決定摘要分享個人較有興趣的幾本書……
以上所寫的,當然只是一種虛假的陳述,身為普魯斯特迷,本來就是需要優先找出相關的章節啊!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八十本書環遊地球
作者:大衛·達姆羅什
譯者:宋明煒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5/01
內容簡介
《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是哈佛大學文學教授大衛·丹穆若什的八十堂“文學課”,一舉囊括八十部不容錯過的經典作品,文學愛好者必讀書。大衛·丹穆若什教授模仿凡爾納《八十天環遊地球》中的菲利亞·福克,通過閱讀八十本書來實現環遊世界:每天討論一篇世界文學經典,在八十天內完成一次世界文學之旅。環遊世界的路線從倫敦出發,途徑巴黎、開羅、耶路撒冷、加爾加達、京都、上海、南北美洲,直到再回到倫敦。選讀的書目則包括《達衛洛夫人》《情人》《神曲》《一千零一夜》《阿Q正傳》等,跨越整個世界的經典文學和當代文學領域。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曾說,丹穆若什是世界上讀書最多的那個人。
《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是一份打破時空限制的獨特記錄,體現了在危機時刻不退縮的人文力量,將讀者帶到更廣闊的世界。
【Excerpt】
〈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
無數作家使巴黎不朽,或者說,巴黎使無數作家不朽,因此也沒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夠對巴黎影響至深,如狄更斯之於倫敦,喬伊斯之於都柏林,或紫式部之於京都。但對我而言,巴黎就是普魯斯特,而我遠非唯一這麼想的人。數不清的書籍都想把我們帶回普魯斯特的世界,或用當時的街景照片,或用普魯斯特筆下人物背後的“真人”畫像。在《普魯斯特的巴黎》這一類書籍裡,我最喜歡的是一本相冊,封面是青春陽光的馬塞爾,是本人,而非小說裡的馬塞爾。他把網球拍當吉他,正假裝為一位年輕女友演唱。
如果說普魯斯特的偉大小說為他自己找回了流逝的年華,這本書現在也能為我們再現普魯斯特的生活和時代。我們可以買一本那種擺在咖啡桌上的書,裡面是普魯斯特的句子,配以巴黎漫遊者尤金·阿傑特的照片,然後想象自己身臨其境。大家都迫切地想找出普魯斯特所描述的場景的“原型”,以至於他的家人夏天度假的小鎮伊利埃——也即小說裡的貢布雷鎮的原型——真的易名了。但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場景,以及這裡曾經的人和事,早就轉化成了比原有滋味更豐富、更值得回味的種種。
……
但是,普魯斯特的生活經歷與他的小說的藝術性之間的巨大間距,並不意味著我們不應該將普魯斯特虛構的巴黎與真實的巴黎,或把貢佈雷與伊利埃相提並論,而是說我們不必堅持字面意義的一一對應。在《在斯旺家那邊》的最後幾段裡,上了年紀的馬塞爾返回布洛涅森林。他沮喪地發現,他年輕時常在那裡散步的奧黛特·德·克雷西,以及別的優雅女郎都已杳無蹤影。“唉!”他嘆息道,“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輛輛汽車,由鬍子拉碴的機械師開著,旁邊站著居高臨下的高個子步兵。”在本卷的結尾處,他總結道:
我們曾經知道的地方,如今只屬於一個小小的空間世界,我們為了方便起見,把它們佈置在那裡。每一處只是一塊小薄片,夾在我們當時生活的連續印象之中;對某個形體的記憶無非是對某一瞬間的遺憾之情;而房舍、小巷、大街,唉!也如歲月一般,易逝難追!
……
馬塞爾在《追憶逝水年華》的最後一卷《重現的時光》中說:“真正的天堂唯有我們失去的那些。”巴黎一直是一代代作家的天堂,雖然它往往在他們失去了早期的幻覺或真正的家園之後,才能得到。但我們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會看到,他們還可以沿著馬塞爾·普魯斯特和普魯斯特筆下的馬塞爾的雙重足跡,在重現的巴黎中再一次找到自己。
(陳紅 譯)
〈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
帕慕克之於伊斯坦布爾,正如狄更斯之於倫敦、馬哈福茲之於開羅。最能顯示作家與城市認同的標誌,莫過於一座獻給作家生活和時代的博物館。這類博物館一般位於作家的住處附近,比如馬哈福茲博物館與魏瑪的歌德故居。有時這類博物館就位於作家曾經住過的居所。還有些時候,作家筆下最為著名的人物則搶了作家的風頭。比如柯南·道爾,紀念他的博物館位於他筆下虛構的地址貝克街221B。都柏林的詹姆斯·喬伊斯博物館則將作家的生活和他的創作結合了起來,它位於都柏林市郊桑迪科夫的瑪蒂洛塔上,這裡是《尤利西斯》中斯蒂芬·迪達勒斯的住處,一九○四年,年輕的喬伊斯也曾在此住過六天之久。憑借他的純真博物館,奧爾罕·帕慕克一舉超越了以上這些文學博物館。就在他位於伊斯坦布爾的住處附近,他一邊寫著一本同名小說,一邊真的建造了一間純真博物館。在小說中,為了紀念他那失去的愛人,也就是表妹芙頌,主人公凱末爾把自己的家改成了博物館。他收集與他們一起相處的時光有關的各種各樣的日常物品,小說的形式也依照遊覽家庭博物館展品的方式。在他開始寫作這部小說之初,帕慕克購買了附近一處破敗的建築,十多年間,他一邊寫作這本書,一邊裝修這所房子。二〇○八年,小說出版。二○一二年,博物館開業,館內超現實的櫥窗正是小說中八十三個章節的象徵。
……
帕慕克對藝術的長久痴迷在《我的名字叫紅》(一九九八年)中得到了經典表達,這部作品使他成為全球知名的重要作家。小說的背景設定在一五九○年代,情節的焦點是忠於波斯藝術傳統風格的奧斯曼細密畫家與試圖採用西方透視法的現實主義畫家之間的鬥爭。君士坦丁堡在亞歐之間維持著緊張的平衡,就像伊塔洛·卡爾維諾筆下那懸掛在蛛網上的城市一樣。居於中東的過往和西方的未來之間,那裡的人們坐在產自印度的地毯之上,享用著經由葡萄牙進口的中國杯子裡的茶水。
……
《我的名字叫紅》探討了西方化對身份認同和文化記憶的挑戰,在此過程中,帕慕克超越了西方化的兇手和傳統主義者的樹木所感受的非此即彼的選擇困境。他同時生活在奧斯曼帝國的往昔,以及後現代的當下,正像他既生活在伊斯坦布爾之內,又生活在伊斯坦布爾之外;他既生活在自己的小說之中,也生活在其外。為了直接表達這種雙重身份,小說引入了一個名叫奧爾罕的小男孩,他是謝庫瑞的兒子,謝庫瑞也是帕慕克母親的名字。在小說結尾處,謝庫瑞把故事傳給了兒子,希望他能把它寫成插圖故事,但她警告我們不要完全相信其中的結果:“為了讓故事好看並打動人心,沒有任何謊言奧爾罕不敢說出口。”
(周敏 譯)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哈德良回憶錄》〉
與薩拉·奧恩·朱厄特虛構的敘述者,以及現實中的羅伯特·麥克洛斯基一樣,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最初也是以夏季旅居者身份來到荒漠山地區的。但在其最著名的小說《哈德良回憶錄》完成時,她已搬到荒漠山島定居了。這部小說於一九五一年在法國出版,英文版在一九五四年推出,由她的長期伴侶格雷斯·弗里克(Grace Frick)悉心翻譯。她們的家“小樂園”(Petite Plaisance)位於東北港,現在是個博物館,裡面幾千本藏書都貼著她們的藏書票,圖案是她倆的手放在同一本書上,象徵著共同擁有。《哈德良回憶錄》風靡全球,讓尤瑟納爾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法國作家之一。
……
《哈德良回憶錄》是想象力和同理心的一次非凡實踐,小說以羅馬皇帝的口吻寫成。身患重病的哈德良在撰寫回憶錄,來評定自己的一生,也是對他的繼承者,未來的哲學家皇帝馬可·奧勒留的指導。為了這本書,尤瑟納爾對公元二世紀羅馬進行了深入研究,但歐洲的世界大戰危機也同樣塑造了她對古羅馬的想象。如她在後記中所說,最初吸引她的是作為詩人的哈德良,經過二戰,她發現哈德良功績的核心是其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維持了帝國的統一。她補充說,是戰爭導致的這種位移“極為關鍵,也是為了迫使我不但要跨越我和哈德良之間的時空,更要跨越自己和真我之間的距離”。
……
在《追憶逝水年華》中,普魯斯特說,小說就像是個公墓,裡面都是作者生活裡的人,儘管名字都被隱去了。當哈德良談及安提諾斯之死時,尤瑟納爾採用了普魯斯特的意象,他說:“絕大多數人的記憶就是個荒廢的公墓,他不再珍愛的人在此被掩埋、湮沒、默默無聞。”為了讓自己逝去的愛人免於這樣的結局,哈德良在地中海各地為安提諾斯設立神廟,並建造了一整座埃及城市——安提諾奧坡里斯,來紀念他。尤瑟納爾的小說則讓哈德良和安提諾斯的名字不朽,而透過安提諾斯,我們又能一窺尤瑟納爾在後記裡僅用"G.”或"G.F.”稱呼的愛侶。尤瑟納爾說本應該將這本書獻給她,“在一部作品前面加上個人題詞不是不合適嗎,所以我在前面盡力隱去了個人印記”。
……
在《在斯旺家那邊》的開頭,馬塞爾回憶他逝去的童年:
於我來說,這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但就在不久前,如果我側耳傾聽,還是能聽到我當年在父親面前竭力忍著,等跟母親單獨相處時才敢爆發的哭泣聲。實際上,這些哭泣聲一直在回蕩,只是現在我周遭的生活比較沈寂,我才再次聽到它,就像修道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喧囂掩蓋,人們以為它再也不會響起,但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才會再次徹響天際。
在美國的新生活讓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清晰回望,精彩再現了那些逝去的過往——古羅馬,以及戰前的巴黎。就像普魯斯特那間軟木貼面的書房一樣,她也打造了自己的空間,在那個“極地一樣寂靜”的荒漠山島。
(禹磊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