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保羅·奧斯特的《窮途,墨路》(Hand to Mouth)
大概是在十多年前讀過保羅·奧斯特的一些作品,而除了小說之外,他的傳記散文更是吸引自己,諸如《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當然,也必須包含《失意錄》。
保羅·奧斯特在今年四月底離世,不禁讓人想要重新複習他的作品,而前些日子恰巧在網路書店發現這一本簡體中文譯本——《窮途,墨路》的書名是如此貼切地描繪奧斯特成名之前的生活,選擇筆墨維生這一條路,也就只能走上窮途。
保羅·奧斯特的個人經驗,對於選擇文學為職志的讀友,究竟是正面還是反面影響呢?
又,他的第一任配偶莉迪亞·戴維斯(Lydia Davis)是《追憶逝水年華》英譯本的譯者之一,也是知名作家,值得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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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途,墨路
作者:(美)保羅·奧斯特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12/01
內容簡介
《窮途,墨路》是保羅·奧斯特迷人的青年時代回憶錄。“我和錢的關係始終很神秘,欲拒還迎,貌合神離。”換了一個又一個古怪的工作,遭受一次又一次失敗,青年保羅·奧斯特懷揣當作家的夢想,被生活撞得頭破血流仍鍥而不捨。保羅·奧斯特回首往事,寫下這段艱辛的寫作之路上所遇到的種種難忘的人和事,也想告訴讀者,要成為一名作家,究竟意味著什麼。
【Excerpt】
〈窮途,墨路〉
三十歲上下,我碰到的每件事都以失敗告終,那幾年我熬得很苦。婚姻以離異告終,寫作一敗塗地,錢方面也是捉襟見肘。我可不是在說偶爾的虧空或是勒緊腰帶撐一陣子就行,而是持續的窮困潦倒,缺錢缺到無以為繼,胸悶氣短,這毒害了我的靈魂,令我陷入無窮無盡的驚惶之中。
誰也怨不得,只能怪我自己。我和錢的關係始終很神秘,欲拒還迎,貌合神離,我拒絕保持明確的立場,現在的我甘願為此付出代價。一直以來,我唯一的壯志就是寫作。我十六七歲時就對此心知肚明,但從未蠱惑自己去想:我可能以此為生。當作家,並不是什麼“職業選擇”,和當醫生或警察不是一碼事。你沒法選擇,甚至也沒法被選擇,一旦你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不適合乾別的事——就必須做好一切準備,在這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上走完餘生。除非事實證明你是眾神的寵兒(誰若指望這個,我謹致以無限哀悼),你勞作的成果將永遠無法帶來足夠的收益,如果實在想要安居樂業或不至於餓死,你就必須放下身段,去乾些別的活兒,掙錢付賬單。這些我都懂,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毫無怨言。就這一點而言,我真是極其幸運。我沒什麼特殊的物質需求,當窮人的淒慘前景嚇不倒我。我只想要一個機會,去做我打心眼裡想要做的事。
大多數作家都過著雙重生活。他們靠正職賺大錢,再盡可能擠出時間去寫作:大清早、大半夜、週末和假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路易-斐迪南·塞利納是醫生。華萊士·斯蒂文森在保險公司打工。T.S.艾略特曾是銀行職員,後來去做出版了。在我認識的人裡頭,法國詩人雅克·杜賓是巴黎一家畫廊的經理。美國詩人威廉·布洛克在紐約州北部經營家族產業已有四十多年,主營煤炭和木材。唐·德里羅、彼得·凱里、薩爾曼·魯西迪和艾爾莫·萊昂納德都在廣告業幹了很久。還有些作家常年執教鞭。如今,那或許是最普遍的解決方案,每家著名大學、無名學院都開設所謂創意寫作課程,眾多小說家和詩人爭先恐後地擠上這條路,不斷地搶佔山頭。誰又能怪他們呢?薪水高不到哪裡去,但這種工作畢竟穩定,上班時間也很理想。
我的問題在於我毫無興趣過雙重生活。倒不是說我不願意工作,可我一想到朝九晚五天天掐著表打卡度日,我就不寒而慄,全然失卻熱情。二十歲出頭時,我覺得就此安頓下來未免太早、太年輕,太多其他事都只是為了掙錢,並非我想要或需要的,無異於浪費時間。等到財務出現問題,我只想稀裡糊塗地混過去。那時候,過日子還很便宜,何況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單身漢,我估摸著,一年收入三千美元左右就能勉強糊口了。
我在研究生院裡待了一年,只是因為哥倫比亞大學給了我獎學金,學費全免,還給兩千美元的生活津貼——事實上,那就是付我錢,讓我讀書。即便坐享如此理想的條件,我還是很快認識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上夠學了,一想到還要當五六年的學生,我就備受打擊,那簡直比死還要命。我不想再談論書了,我想寫書。僅就原則而言,我覺得一個作家不該隱世躲在大學校園裡,有太多想法類似的人繞在身邊,也不該過得太舒坦。自滿自帶風險,作家一旦陷入滿足感就無異於 迷失。
…… 一點一點的,我學會了如何即興創作,把自己調教成能應付各種打擊的能手。在哥大的最後兩年裡,任何奇怪的約稿、撰稿機會我都不放過,慢慢培養出一種對粗劣文學的鑒賞力,那讓我撐到了三十歲,也最終導致了我一敗塗地。我想,這其中自有一番浪漫,需要肯定自己保持圈外人的身份,證明我不必屈從於任何人對幸福生活的定義也能走我自己的路。如果我能握緊槍桿,拒絕妥協,甚至只有如此,我的人生才會美好。藝術是神聖的,追隨藝術女神的呼喚意味著:要你犧牲什麼,你就願意犧牲,哪怕結局是苦澀的,也得堅持你目標的純粹性。
…… 後來,我到油輪上工作了好幾個月,那純屬機緣巧合。沒有海員從業證你就無法上船工作,而你不上船乾活就永遠得不到海員從業證。除非你認識什麼人能幫你打破這種怪圈,否則想上船壓根沒門兒。為我打通關節的人是我母親的第二任丈夫諾曼·希夫。我父母離婚大約一年後,母親結了第二次婚,我和繼父很快就打成一片,到一九七○年已經快有五年的交情了。他是個相當優秀的男人,胸懷寬廣而慷慨,自始至終都力挺我堅持理想,哪怕我的壯志那麼模糊而不切實際。他於一九八二年過早去世(享年五十五歲)。那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悲傷的事之一,但回到當年,當我完成畢業論文、準備畢業離校時,他的身體還好得很。諾曼在法律界從業,大多數時候是勞工談判律師,埃索公司海員工會也是他當時的客戶,他是他們的法律顧問。所以,我才萌生出那個想法。我問他能不能在埃索油輪上給我謀個差事,他說他會去處理。沒多費周折,他確實說到做到了。
…… 我在油輪上的最後幾個月可謂度日如年。一旦漂在大海上,時間就會以迥然的方式流逝,鑒於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全新的體驗,又考慮到我因此而時刻保持警惕,因此,我得費一番工夫才能把這些嘖嘖稱奇的體驗和記憶塞進我那相對狹小的生活片段裡。就算是現在,我也沒有完全明白自己當初出海打工是想證明什麼。我猜想,那是為了打破自己的四平八穩。或者,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看自己能不能在不屬於我的世界里撐下來,非常簡單。就這一點而言,我認為自己沒有失敗。我不能說自己在那幾個月里功德圓滿地完成了什麼,但我能確定我沒有失敗。
…… 我的積蓄不像預料中那麼經用。我在抵達巴黎的一周內找到了一套公寓,交掉中介佣金、房屋押金、煤電費、首月房租、終月房租和國家法定保險費之後,就沒剩多少錢了。因此,從一開始我就不得不為了生存忙碌。住在巴黎的三年半裡,我幹過許多工作,從一份兼差跳到另一份,純粹自由職業,直到累得臉色發青為止。我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尋找工作的路上。有了一份工,又開始琢磨怎樣能多找幾份。即便是情況最好的時候,我的積蓄也不足以讓我有安全感,不過,雖然有一兩次千鈞一髮的險情,我還是設法避免了滅頂之災。就像他們說的,那是手停口停的生活。那時,我保持規律的寫作,儘管大多數篇章都被棄之不用(大多是隨筆),但還有一大部分被保留下來(大多是詩歌和翻譯)。無論好壞,等我一九七四年七月返回紐約時,我已無法想像沒有寫作的人生。
…… 我在法國又待了十八個月——一半時間在巴黎,另一半在普羅旺斯,我和女友在北部的瓦爾省給一家農場當看管員。等我回紐約時,口袋里連十美元都不足,對於未來,也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我已經二十七歲,除了一本詩集、幾篇晦澀的文學隨筆之外一無所成,離開美國時我沒有生財之道,回來時照樣拮據,問題絲毫沒有解決。令局面更複雜的是,我和女友決定結婚。那是衝動之舉,但許多事亟待改善,我們覺得,幹嗎不勇往直前、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呢?
…… 接下來的兩年,我忙得要死。從一九七五年三月我離開“藏書票”到一九七七年六月我兒子出生,我又寫了兩本詩集、幾部獨幕劇,發表了十五到二十篇評論文章,又和我太太莉迪亞·戴維斯一起翻譯了六七本書。翻譯稿酬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我們齊心協力,按千字掙美元,不管別人給什麼活兒我們都接,掙到了些錢。除了薩特的一本訪談、隨筆集《生活·境遇》,出版社讓我們翻譯的書都是乏善可陳的庸作,質量從不太好到極差,不一而足。報酬也很低,雖然我們的稿費標準一本比一本高,但如果不能一小時接一小時地乾,我們的報酬也就比最低工資高不了一兩個錢。關鍵在於速度,盡可能快速地炮製譯文,一口氣也不能歇。當然還有更具創造性的謀生手段,但我和莉迪亞都以嚴格的自律對待這些翻譯工作。出版社給我們一本書,我們會把書一分為二(如果我們只有一本樣書,就是名副其實地從中撕開),再規定每日每人的定額字數。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完成定額。每天都必須完成那麼多頁的翻譯,無論心情好不好,都要坐定,完成。打小工也能賺到錢,但至少我們是自由的,或者至少認為自己是自由的,我從沒後悔辭了工作。不管是好是壞,這就是我選擇的活法。那些年里,我在翻譯掙錢和為自己寫作之間忙碌,幾乎無時無刻不坐在書桌前,在紙上落筆。
…… ……
我又堅持不懈地守候了幾個月,不過那些最後的掙扎只佔用了我一小部分時間。在內心深處,我已經接受了敗局
——不只是遊戲本身,也不只是說我半吊子水平殺入生意場,而是我所有的原則,我此生對待工作、金錢和追求時間的根本立場。時間不再有價值了。我曾為了寫作而渴望時間,但既然我已經不再是作家了,寫字只是為了揉起紙團、扔進垃圾桶的快感,我已經準備好放棄掙扎,像別人那樣去生活了。九年貧瘠的自由寫作生涯已把我耗盡。我試圖發明遊戲,以期拯救自己於水火,可沒有人要,於是我又回到了起點——只不過境遇更糟了,比先前更加枯竭無望。至少,遊戲代表一種想法,一股帶著希望的短暫衝動,但現在,我連想法都沒有了。事實便是,我為自己挖了一個又深又暗的地洞,爬出來的唯一辦法就是找份工作。
…… ……
婚姻是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破裂的,該掙錢的小說打字稿被塞進一隻塑料袋,在搬家數次、地址頻繁更改的過程中險些遺失,幾乎被忘了。那之後兩個月,我父親去世了
——很突然,誰也沒料到,因為他這輩子就沒病過一天
——其後幾周內,我的大把時間都用在打理房產,處理他的私人遺留事務,了卻未竟之事。父親去世令我深受打擊,在我內心深處引發了無限悲傷,不管寫作的動力是什麼,反正我都用來寫他。更糟的反諷在於,他在遺囑里給我留了點什麼。遺產清算後,我得到的雖不是巨款,卻比我之前有過的積蓄還要多,幫我渡過了接二連三的難關。我搬回了紐約,繼續寫作。後來,我又戀愛了,又結婚了。在那四年間,我生活中的萬事萬物都改變了。
…… 寫書掙錢的故事就說到這裡吧。賣文為生,莫過於此。
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