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蔣勳的《我的文青時代》
2024 / 07/ 09 05 : 03: 46
Excerpt : 蔣勳的《我的文青時代 》 這是帶有濃濃懷舊氣息的一本書,透過蔣勳的文字,除了見證他娓娓道來的文青歲月,彷彿我也看到了陳映真的青年時期。 書名:我的文青時代 作者:蔣勳 出版社:有鹿文化 出版日期:2023/11/24 本書特色 收錄蔣勳青年時期短篇小說、散文以及最初的文字創作 萬言自序,回望文青時代創作軌跡,深深眷戀、緩緩告別 青少年、文青時代珍貴成長影像與速寫作品,特別公開 【Excerpt 】 〈自序:文青時代〉 …… 強恕高中 初中以後,我就愈來愈偏離正軌教育的航道,走向自己迷戀的文青夢想。在書店站著閱讀小說,在數學本子上畫人物頭像,在日記本上寫神經質的詩句。 陰鬱的文青、叛逆的文青、虛無的文青,瘦削蒼白,一頭天生捲髮,覺得世界不了解你,沒有關係,寧願一個人躲在孤獨角落。文學的世界、美術的世界,有許多同行的伴侣,像暗夜裡仰望時的繁星,不管多麼遙遠,又似乎都近在身邊。 屠格涅夫的《羅亭》、《父與子》,都是自己孤獨對話的朋友。 初中畢業落榜,一點也不意外,進入強恕中學,也沒有預期在學校裡學什麼有意義的事。 然而我的判斷錯了。 強恕高中是一所奇怪的學校,當時校長鈕長耀,三年中,升旗典禮,升完旗就解散,竟然沒有一天「訓話」。 …… 對我來說,最幸運的是遇到了陳映真老師,他當時叫陳永善,剛從淡江英專畢業,鈕校長夫人是他的英文老師,賞識他,讓他到強恕任教。大學畢業,二十五歲上下,梳大包頭,穿涼鞋,不修邊幅。和學生玩成一堆,在校園拿著吉他唱「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 永善老師也帶戲劇社團,我們都看過他與《劇場》雜誌同仁合演的《等待果陀》。 貝克特的戲劇東方出版社看不到,因為永善老師,我的歐洲浪漫主義英雄受苦的文青時代結束了。《劇場》、《現代文學》變成我新的讀物。開始接觸西方現代的存在主義,貝克特、卡夫卡、喬埃斯、吳爾芙、沙特、卡缪…… 。 永善老師教英文,直接讓學生用英譯本讀卡繆的《異鄉人》。 我應該說,強恕的三年是我快樂的三年,你喜愛的興趣被肯定了,廣播劇全高中第一,我的最早的小說《洛洛的故事》獲得台灣省教育廳高中小說比賽首獎。 …… 高中的文青,迷戀上了陳映真文體。 永善老師用筆名陳映真發表的一篇一篇的小說,真正成為我文青時代最大的感動力量:〈我的弟弟康雄〉、〈鄉村的教師〉、〈一綠色之候鳥〉、〈纍纍〉、〈哦,蘇珊娜〉…… 。 至今我還有偏見,覺得不讀〈我的弟弟康雄〉,是不配做「文青」的。 至今難以忘懷,陳映真那些文字優美的篇章,台灣文學史上最深情沉思的詩意語言,如何讓我知道島嶼最寂寞孤獨也最深沉博大的心靈,可能一直被遺忘著…… 沒有人了解他偉大又空想的烏托邦,美麗又虛 無,也可能是島嶼一代一代「文青」對抗「媚俗」、「腐敗」最好的永恆救贖。 所以,文學的意義是什麼?是絕對的孤獨嗎?勇於和整個世界背道而馳,鬱鬱獨行。 我大學時,永善老師被逮捕,因為閱讀馬克思。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在明星咖啡屋。七年以後,我從巴黎回來,他從綠島回來,也約在明星咖啡屋。我跟他說:「因為永善老師,我讀了馬克思。」 他苦笑著摸著剛出獄的光頭說:「是嗎?」 他始終批判跨國資本主義,嚮往一個可能有時也讓他猶疑的社會理想,始終和「當權者」劃清界線,從不軟弱,也從不妥協。 永善先生的聲音是我聽過島嶼上最美麗的聲音,從日治時代的基督教福音傳統而來,深沉寬厚,他的聲音讓我知道島嶼應當如何珍惜,最美麗的福音書,最美麗的日文翻譯的契訶夫,奇妙融會成獨一無二的「陳映真文體」。 …… 畢業的時候我是感傷的,覺得要離開一個永遠會懷念的校園,永遠會懷念的老師。 站在走廊下,永善老師為我的紀念冊題字,寫下八個字: 求真若渴 愛人如己 …… 「文青時代」,像一場亂七八糟的盛宴。盛宴過去,舊的記憶,杯盤狼藉,我真的能清除乾淨嗎? 二〇二三年秋分於溫哥華旅次 〈告別自己的文青時代:當我把愛當成了習慣〉 芒種,《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少年和花神告別,告別自己的「文青時代」。 每個人回頭看自己的文青時代,都有一點羞赧吧,日記中的詩或無端的憂傷。 我的文青時代延續很久,從初中到高中、大學,一直延遲到巴黎讀書,彷彿不想從文青的夢裡醒來。 一九八四年自畫像裡還很文青,畫上說「當我把愛當成了習慣…… 」 現在讀起來還很臉紅耳熱。 這張畫送給好友黄永洪,三十年不見了,也許是「Dorian Gray 」閣樓上永遠不會改變的一幅青春畫像。然而畫像主人,在 現實裡,已經衰老不堪了…… 垂老之時,還可以輕而易舉,把愛當成習慣嗎? 永洪意外找到這張畫,引起我想展一次「文青時代」。 在台東卑南遺址公園展示館的附設咖啡廳,一面牆上,有這張自畫像,有中學大學時代隨便塗鴉的卡繆、卡夫卡、丹麥哲學家齊克果,美國詩人佛洛斯特…… 掛好作品,在遺址公園夏天的風裡,和阿佑談「文青時代」,像聽著許多歌手唱的「When we were young…… 」 這個可能完全與美術無關的展覽,只是殘破陳舊的手稿,遠遠告別自己文青時代的紀念吧…… 〈蔣勳作品〉 我無法使自己疲憊,一切熱誠對我是一種愛的耗損一種愉快的耗損。 ——《地糧》 我在這裡坐了將近兩小時。我想:今晚也許就要這樣坐著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這一整個濕潤的季節我都很難使自己去拾取一些滑稽來使自己不無聊,而且接連著好幾夜我都在失眠。 數著天花板上再也數不完的大方白格子,我懷疑起自己的失眠會否竟是一種倔强的抗拒。我實在無法解釋這抗拒的荒謬,也許它存在的本身原就沒有任何意義。比起可愛而深沉的倔强,抗拒是顯得很膚淺也很幼稚的。 不要要求我解釋什麼,你。讓我說:我好快樂,或者我好痛苦,我好憤怒都可以,但不要要求我解釋什麼。你知道我是不善於解釋自己情緒的人。快樂、痛苦、憤怒都能使我感覺到生命的愉悦與豐實,而唯獨解釋對生命是一項可鄙的褻濟,如同寬恕對於一個死因一樣,不是拯救,而是侮辱。 當我們來時我們就該了悟到這點,唯一能使懲罰顯得光耀而有力的不是赦免,而是苦刑。 於是我說:死亡是給生者一項至大的報償,唯有整個承受下生命剛心的苦楚的人才有權利去接納死亡所賜予的至大的榮耀。 有好幾天我都在思索著同一的問題,找不到答案的苦慮使我焦心,但很可能我又會在一次輕微的顛簸裡把全部的思索遺忘,再去捕捉另一個新的未知。 在閒閒的漫步裡亦忙碌而慌張地冥遊飛撞,因此,即使是一個上午的盤坐也使我感到疲倦。我疲倦時就依靠著那株已被触空了的枯樹。藉著它,才使我覺得一山新綠的葉子全是希望。 把厚厚的西洋文明史攤在桌上,很想看幾頁地瞪視著白粉壁上一隻找不到途程的甲蟲蠕蠕轉動愚蠢的身軀時的不安與無望,我就拿起文明史把牠夾死。 四面八方的自我的心不抉擇去向,只爲這一個足跡安排下一個踏實的印記。 背負下舊的承繼爲的是要再去做新的探索。不斷的開拓與不斷的捨棄才是成長,傳統與創新的接合方能造成文明的延續。 鐘敲十一下。我推開窗,一片乍見的灰色裹我。瘦瘦長長的燈桿長街上鈎一圈寂寞。 遠行的說那裡三隻腿的凳子荷不住他重重的憤怒,乃以路爲神,馱流浪的行程皈依流浪。 而寺廟裡燙疤的額沒有一個整圓的企糞,只坐著期候一扇蒲團載他去神的國度。 神。 我說時我正看完《地糧》,於是我就拋開一切書與以往,赤著足去衝撞紗帽山蜿折的泥土小路。在草坡上滾好幾個童年,沐好些世紀的流星雨,然後醉死於一片泉聲。 當我說: 神。 ………… (一九六七年一月《華岡青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