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of a Proustian
原文網址:http://blog.udn.com/le14nov/180789410
列印日期:2024/09/15
Excerpt:林文月的《讀中文系的人》
2024/07/21 06:20:52
Excerpt林文月的《讀中文系的人

以下挑選其中一篇文章〈一本書〉摘要分享。彼時的光華商場還有鐵路軌道,但我卻沒有印象?或許我的相關記憶也隨著2006年光華商場與光華橋一起拆除而消失吧!

書名:讀中文系的人
作者:林文月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78/09

Excerpt
〈一本書〉

這是一本精裝書。在泛黄的藍綠色布封面上,有一個金線燙出的坐姿裸女像。她把左腿翹起搭在右腿上,右手按着左膝蓋,頭部下垂,頸的弧度優美,但整個人體並不十分好看,而且有些造做的誇張和殘缺――左脚臃腫而大得出奇,右脛以下消失不見。很像畢伽索的速寫,卻是東方的比例。書腦已不知去向,還有些蟲蝕的斑傲痕跡,只隱約可見暗紅色的書名「日本詩集」。下面稍小的字,應該是『抒情詩社』吧,非常模糊不清。
這樣一本破舊的書,怎麼會放在此刻燈前的書桌上呢?
都是因為陰天的元旦的緣故。
一年伊始。元旦應該是一早起床就有耀眼的陽光從百葉窗透進來才對,那樣會使人覺得這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再不然,索性像昨晚那樣,整夜因冷鋒滯留而下傾盆大雨也好,那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待在家裏,花兩個小時看報紙,或一心做些家事。偏偏今早只滴了幾滴雨便收斂,變成一個陰陰的陰天。陰陰的元旦上午,多教人尷尬,做甚麼事情都不對勁;才會去了光華商場,逛地下室的舊書街。
老實說,我有點怕逛臺北的古書店。會不會偶然看見自己送給人家的書——當初題了名簽了日期很當一回事地送人的一本書,赫然雜陳於眼前一堆古書堆裏呢?甚至若看見熟人的簽了名送別人的書,也夠令人沮喪嘆氣的。不過,此類事容或有之,也未必那麼凑巧就讓人碰上吧?
從靠近鐵路的那一頭石階走下去,只隨便在頭一家瀏覽一下,便走到靠裏的第二家。背後有個男人的聲音在對那個老闆娘說:「開張了?書這麼多。恭喜恭喜!」恭喜?該不會因為今天是元旦的緣故吧。我們到現在還不作興在元旦互道恭喜,恭喜聲和鞭炮聲是要留到舊曆年才一起響亮起來的;那麼,一定是因爲這角落一個古書店開張,才說那聲「恭喜恭喜」嘍。果然,書很零亂,顯然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安排好,是匆忙開張的樣子,不過,就算整理安排好了,古書店的新開張也不可能太顯眼,不會像百貨公司服飾店那樣引人注目,看起來跟開業很久的古書店有甚麼差別嗎?
書不少,又那麼零亂,幾乎很困難讓視線停留在哪一本書上。許是因爲這個藍綠色的封面比較特殊,我一下子就看到它。人總是先注意比較特殊的,不是嗎?書皮破損,所以起初根本沒有想到會是一本甚麼樣的書。從那一堆的最上層撿起來,翻開封面,才看到『日本詩集』四個字;再翻過幾頁,才曉得原來是一本日本的現代詩集。站着讀了幾首。沒有太大的印象,只知道是某一羣詩人的作品選集,每人只有三五首。那時候並無意買這本書;隨便翻翻看看,只因爲它已經在自己手裏頭罷了。
後來有些好奇,想知道是多古老的一本書,便翻看最後一頁。是昭和八年六月十日印行的,應該是四十五年以前的書,幾乎有半個世紀了呢。出版的地方是大阪的「巧人社」。四十五年前印刷這本詩集的「巧人社」,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它不像「岩波文庫」、「筑摩書房」那樣有名,也可能是我自己孤陋寡聞,所以沒聽說過;總之,這出版社多數恐怕已經不存在了吧。
這本書如何輾轉到這個新開張的古書店裏,現在又在我手上呢?封底有一排褪色的横寫鋼筆字蹟:「2605.5.25.建成堂ニテ」,又有很花稍的英文字寫着「G. B…….」。二六五,大概是日本紀元,應合公元一九四五年。建成堂是賣這本書的店名吧,不知是在日本的書店呢?還是臺灣的?三十二年前買這本書的人也不知是日本人還是臺灣人?G·B後面那幾個字應是姓氏,可惜看不清楚。底下另有歪歪斜斜不美觀的毛筆字蹟「鄭錦明」。猜想很可能是這本書的第二個主人,他應該是一個懂日文,喜歡詩的中國人。然後呢?然後,現在它在我手裏。這中間也許經過幾次轉讓,或許經由論斤買賣的收購破爛舊書報的人,才來到這個光華商場。我不要去想那麼多問題。可是,它落在我手中,竟是一個事實。
我該怎麼辦呢?它只不過是四十五年前在大阪出版的一本日本現代詩集而已,名不見經傳。我不必對它關心,把它放回原處走開算了;我真的不必對它關心。可是我竟拿着它猶豫,更糟糕的是,竟又不自覺地在問老闆娘這本書多少錢?大概是新開張,來不及標價吧,她前後翻來翻去也看不到一個價錢數目字,就隨便對我說:「四十塊錢。」這價錢並不算貴,不能構成我拒絕它的理由。等到老闆娘用舊雜誌撕下的一頁包妥再交到我手中時,這本藍綠色書皮的『日本詩集』便正式屬於我了。
回家後,習慣地把該屬於書房的東西放在書房裏。這本書便躺在我零亂的書桌上,在一叠寫了一半的稿紙上。
我本來並不急於讀它。尤其是在這元旦的晚上讀一本四十五年前的日本現代詩,眞有些滑稽無聊。可是,失眠的元旦的晚上應該做甚麼呢?早已過了「無樂自欣豫」的時代,雖然未見得到老氣横秋地說「値歡無復娛」的年紀,可是,究竟已經對於在每年的這一天給自己立下甚麼大願望或大計劃,覺得有些羞赧不自在了。「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其實,今天和昨天沒有甚麼不同,與明天也不會有兩樣,一個人要下決心做點事情,只要當機立斷做去就是,又何須特別趕在今天這一天呢?然則,元旦深夜讀這本書又何妨?而況它就在燈下,就在眼前。
這本書厚達四七八頁。從目錄上看,共收百數十位男女詩人的作品,沒有序,也沒有跋,看不出編輯的動機是甚麼?但從作品的內容形式看來,可以感受到一種新鮮的生命力,甚至還有些西洋化的氣息,也許是一羣志同道合的年輕詩人或新詩人的作品選集吧。看他們題書名叫做『日本詩集』,口氣多大多自負啊。有的詩只有一行字,有的則長逾百行,內容卻多抒情浪漫甚至頹廢,算是爲藝術而藝術的一種詩派吧。我漸漸有些感動起來。幾乎半個世紀以前,一羣異國的詩人那麼嚴肅認眞地寫作,把他們的作品集在一起。不知當初他們之間有沒有意見衝突過?有沒有互相爭吵過呢?有沒有別人批評他們,譏諷他們呢?這些事情都無由得知,此刻我也無意去探究。這一本偶然落入我手中的書,只告訴我一件事情:文學是永恒感人的,詩歌是不會死去的。爲了對一羣不相識的異國詩人表示敬意,我挑一首詩來譯成中文。

〈陳舊了的 Sentimental/ 泉浩郎

我心遠處的地平之極
小小的生活的過去啊……
它與現在的心仍牢牢連接着
盡可以將這麼麻煩的過去捨棄掉
卻趕不走地藏着
陳舊了的 Sentimental

我現在忽然取出西裝
走在寂寞的野徑……
外套的口袋裏
有一封未及寄出的信
如今已不想投函於將忘的人的心臟
只好珍藏在懷中
陳舊了的 Sentimental喲。

在我絞痛的心象裡
將忘的人的
悲傷的心情溢漲着
滴落不已的回憶。

未及寄出的信的心喲
無人訪的青春的暗室喲
佇立路傍的徒然的感情喲
獨行於曠野
我的心熱烈跳動。

六十七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