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of a Prous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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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印日期:2024/10/13
Excerpt:胡品清的《最後一曲圓舞》
2024/08/11 06:25:37
Excerpt胡品清的《最後一曲圓舞》

書名:最後一曲圓舞
作者:胡品清
出版社:水牛
出版日期:2008/05/20

Excerpt
〈從法國文學中探索法國文化〉

「在我的心目中,真正的文化是一個合唱著聖歌的和諧之聲;是枯涸的山岡上的一尊大理石雕像;是一個說著:「你們要彼此相愛」或「以善報惡」的人……文化不是蒸汽鍋,不是外科醫師手裏閃光的手術鉗。假如文化不在人的心靈深處,他便不在任何地方。一這是法國今天的大文豪杜阿美勒的話語。
「法國文化的偉大,價値,和恩惠在於他是無地域性的。他教給我們的思維方法和真理不限於洛亨地區……那種思維方法和真理是有普遍性的,有人情味的,能感動各種不同民族的。」這是一位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二十世紀法國作家紀德的話。
文學是一面鏡子反映著時代、社會、風習、人性和思想的鏡子。要在這一面大鏡子裏尋索一個國家的文化面貌是不太困難的,何況法國的文學能顯然地反映著多種面貌。法國文學是多彩多姿的,但是其中存在著一種平衡:智性和情感的平衡,敏感和批評精神的平衡,頭腦和心靈的平衡,對傳統的順從和自由思考的平衡。
在法國文學作品裏我們可以聽出一連串辯論式的對話。在中古時期,是高壓的教會和主張思想的神學家兼學者阿貝拉赫之間的對話。到了十六世紀我們聽見蒙登的聲音。他是人文主義者,作品是親切而富於人之特性的。他散文集的主題是自己,他研究自己,爲了認識自己。由於個人包含全人類的情況,所以描寫自己的性格就等於描寫全人類的性格。他豪不虛僞地宣洩自己靈魂深處的隱秘,他描寫的是一個多面的自己,因為人便是矛盾的結合,人原是一個飄忽無定而多變化的動物。他有著一個多面的靈魂:他是享樂的、輕生的、懷疑的。我們能看出他是享樂的因為他說:

「如果你能享受人生,你的願望已償……
生命的用處不在於長短,而在於我們如何享受他。」
他又說:
「快樂是我們的目標。」
他刻意追求歡樂,享受人生,但是求得到滿足之後他能泰然地死去。
他曾說過:
「為什麼不離開生命像酒酣的賓客離開筵席?」
他又是懷疑主義者。他說在社會上,法律和風俗因不同的民族而異,因不同的時代而異。至於人,他們有缺點,有錯誤,一個人不能兼有各種美德,我們最美好的德性中也有罪惡的成份,因此沒有一種東西值得我們信賴。由於這種看法,蒙登便感到自己茫然無知。但是他瞭解人的弱點,他主張寬容。
在十七世紀,我們聽見了一個和蒙登對立的聲音,苦修主義者巴斯加的聲音。他認爲人是一個沒有解答的謎,人是一個奇異的矛盾的組合,他既可憐又偉大。關於人,他曾這樣寫過:
「在大自然中,人是什麼?對無限來說,
他是空無。對空無來說,他是一切。
他在有無之間。」
他認為人類爲尋求幸福而作的努力只是徒然。但是對大自然而言,他是更優越的,因為他有思想:
「人只是一莖蘆葦,大自然中最脆弱的東西。
然而他是一莖有思想的蘆葦。
大自然無需全然武裝就能把人輾碎。
一縷蒸氣,一滴水珠就足以扼殺他。
但是即使宇宙輾碎他,他依然是更超越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會死去,而大自然並不知道自己的優越性。」
巴斯加認爲哲學不能解決人之謎,所以他信賴上帝。人之謎亦能由基督教解釋:由於原始罪惡,人類失落了他原始的偉大,但是仍然保留著偉大的痕跡。靠了信仰神人類就能獲得解答。
在十八世紀,法國有了一個新的聲音,理性的聲音,反對迷信的聲音,自由思考的聲音,冷靜而嚴峻。那是伏爾泰的尖刻和嘲笑,孟德斯鳩的幽默和善意的批評,百科全書的作家們的求真精神,盧梭的民主思想。在那個智性的世紀裏,文化天秤好像是傾向一端了,理性的一端。
終於,十九世紀來到了,我們聽見了浪漫主義者熱情洋溢的聲音。那是沙多布利昂的抒情,那是拉馬丁的戀歌和聖詩,那是雨果的同情心,那是維尼對進步之信仰。十九世紀是一個靈魂顫慄,熱情澎湃的時代,和十八世紀的冷靜客觀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文化天秤又平衡了。
我們這個時代是原子時代,科學至上的時代,物質文明高於一切的時代。可是法國的作家們看見了戰爭帶來的痛苦,原子帶來的威脅,以及利分智管的現象。他們看見了包管著現代人的敵對力量,他們看清了現代人無助的情況。於是我們聽見了反抗的聲音。那是沙特因感到生存艱難但又不得不生存而發出的痛苦的呻吟,那是卡繆爲歌頌西西夫式的人類的勇敢而發出的歡呼。那是普胡斯特爲征服時間」一切的破壞者「而作出努力時發出的哀號,那是偉大的宗教作家如格洛德勒和貝格依爲使靈魂提昇而是寫出的頌歌。即使像聖艾克徐貝利那種很科學的作家也不僅是盲目的歌頌飛機的神奇,而是要我們用心靈之眼去察看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這是一個空前未有的時代,一個物質起飛精神崩潰的時代,一個強權即是公理的時代,一個全世界向美國文化看齊的時代。但是更值得我們借鏡的是法國文化。他像一個天秤,雖然有時偏向,但終能恢復平衡狀態。因為在今天這個時代裏,大多數的人都陷入了智昏的狀態。我們不再欣賞文學作品因爲有了電影和電視,我們不再去田野散步因爲有了汽車,我們不再有秉燭夜遊的心情因爲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我們嚮往雙子星駛向月球,而忘記了人類正面對著空前未有的威脅。在這個今天不知道明天如何的世界裏,我們需要的是一種使物質和精神間取得平衡的文化,一種無地域性的文化,一種爲全人類謀幸福的文化。但願大家能記住杜阿美勒的名言:
「假如文化不在人的心靈深處,他便不在任何地方。」